儿时的村庄:八里原上(五)
建国以后,八里原上,发生了许多史无前例的事情。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时代,值得我们把它记录下来。
首先就是同八里原有关的农田水利建设。
背负黄土向青天,八里原上无水田。库峪河和汤峪河分别从皇甫川和汤峪川流过,平川人们尚能引河水种植水稻,至于引水上原,那是乡民连作梦也不敢想的事。
众所周知,八里原是秦岭以北的台原地带。实际上,在二者之间,还有秦岭向北延伸的过渡的余脉。这些余脉岭沟相间,沟水向两边分别汇聚到汤峪河和库峪河中,而小岭向北延伸,便成八里原。
明清以来,移民不断向南搬迁,邻沟居住在山梁和半坡上,便形成了一个个自然村。以东山村行政村为例,便包括马练沟、康家山、肖坡岭头、驼腰、陈家山、黄家窑、车家河等自然村。从这些名称不难看出,那是如何一个岭沟相间的地带。
那么,从库峪河到汤峪河之间,过去又有哪些沟水北流呢?
从西到东,计有康家沟水,马练沟水,车家河一一黄家窑沟一一冯家沟水,陡沟(92县志称为杜家沟)水,峙峪沟水,西沟水。其中康家沟水、马练沟水和冯家沟水汇入小河子(丰盛泉),于段村入库峪河。陡沟水先于渠庆村与峙峪沟水合流,再于回回嘴头入汤峪河,西沟水于塘子街直接入汤峪河。
诸水中尤可道者为冯家沟和陡沟水,为常流水。冯家沟和陡沟分别位于黄家窑以东山岭两侧。冯家沟水会合车家河一一黄窑沟水入皇甫川,切割掉八里原一个肩头;陡沟水尤其凶狠,硬是在八里原上切出一条又深又长的沟来,将之一分两半。其东之八里原,犹似八里原的右臂,马家塬人称其背后部分为龙背塬。陡沟上游西之八里原,古时地势颇有骆驼之状,头勃位于骆驼岭村一带,驼腰位于东山。
建国以后,科技和生产力落后,单产很低,尚无种子改良和化肥供给。为了提高生活水平和支援工业化建没,人们只能将增产的希望寄托在灌溉上,在合作化以后通过集体力量兴建水利事业。
聚庆人首开先河,于陡沟中修了聚庆水库,用来灌溉稻田。
1958年,在皇甫川和汤峪川的基础上,蓝田县成立了第一个人民公社一一火箭人民公社,修建八里原渠,引库峪水上原。
为修建八里原渠,动员了皇甫川诸村近万名劳力,有整个公社下片一千多名青壮年男女,远及石门村下的胡家坡,也前来支援。
伐了真武庙和史家寨村岳十字数百年的大柏树作为沟间渡槽,以及皇甫川下七村的大榆树作其支柱。
工程挖渠、拉土、填沟、打坝,主要靠手工。镢头锨,铁锹,大铁锤,推车,担子,笼筐,全是手工工具。八个人用绳拽着,由一个人领夯,抓着夯把儿,吆喝着号子,石头打夯,此起彼伏。
从库峪口村到孙家坡村的川道上,从孙家坡村到敬家村的八里原上,到处都是劳动的人群。
八里原渠中下段,因地势平坦,很少用石料,上游库峪口段,全用石料和白灰砌成,其他地段,每遇水位落差较大之处,渠道中下部和底部,也用石头和白灰修建。
经过一年的紧张施工,八里原渠终于建成,从库峪口出发一路向东北经林家寨村西边、姚家寨村东边的姚家堰、进庙沟、穿越冯家沟,孙家坡村的南北二大山,直上蓝田八里塬,向北一路流去。
“水上八里塬,耐旱十五年”,这是修建八里原渠时的口号。但八里原渠实际仅用了两年多就作废了。原因就在于姚家寨村三队车家与东山村二队岭头之间的庙沟上的木制渡槽和支柱常年泡在水里,因而腐朽漏水,冲垮了垫在木板下边的土层。当时因为材料有限,修复工程难度较大。加上库峪河山内属于长安,无法建库蓄水,碰到天旱时,河水不足。紧接着又是三年困难时期。人们放弃了修复,工程报废。
如今,从库峪口进山桥,沿河岸东下行,不足百米,还能看到一一丈多高的水闸遗迹,上面"一九五八年修”的刻字依然清晰。沿着水闸边的石砌渠的痕迹往下,一直走到库峪口村河东村庄,还能在一家家房子下面或者屋后,看到断断续续的水渠遗迹。再往东走,在林家寨村南,还有石头砌的水库,约有五六亩地大,应该也是八里原渠水的遗物。所有这些,都在无言诉说着当年的那段历史。
八里原渠虽然成了历史,却为孙家坡村兴修水利打下了基础。以后孙家坡村人利用当年修建八里原渠时路过冯家沟(原名丰旺沟)的土坝为基础,1970年,在孙家坡村南二里地岔口沟道上,建成了一个占地200余亩、蓄水300多万方的冯家沟水库。水库有盖板13个、溢洪道一个、主干渠三条,解决了全村川道田地的灌溉问题。冯家沟水库成为了后来的汤峪水库的组成部分。
1969年,皇甫和汤峪两川的人民,有了更大的壮举,在汤峪河的东峰山和西峰山之间,修建汤峪水库,同时在陡沟中修骆驼岭水库,把水引上八里原,以全部解决整个八里原农作物的灌溉问题。
工程量巨大,单就引水上八里渠来说,先要土法作业,打通高堡村西北方向的东八里原,然后经过二塬子、骆驼岭两条大沟,经过骆驼岭水库的坝顶,将水再送上西边的八里原主体部分。
修建水库动用的人力物力不计其数。生产队供给修水库人员的伙食,给修水库的社员记工分。村上的青壮劳力都调到工地进行建设,只留老人和部分妇女种地。男青年组织起民兵连,姑娘媳妇组织打夯队,还有民兵组成爆破队,将绳索拴在两边山顶上,人垂在半山腰高空作业,打爆破洞,荡秋千似的,非常危险。
水泥、白灰、石料、预制板、土、沙子,所有的建筑材料全凭车拉人推。有时连老人儿童,都发动了起来,动员令就是“水库就是前线,一切为了前线”。学校隔几日就上水库支援。史家寨高中初建时,学生还去水库工地参加过劳动。村子从七八十岁的老人到小脚妇女,都曾在终南山开过石头,然后用小推车,跑几十里,起早贪黑,运往工地。山间小路上,来回可见推石头和土的村民。
我父亲和两个十多岁的哥哥都上了工地。先后从事截合漕,取土方,建库底等重体力劳动。次年施工处设立综合场,抽调各村能工巧匠进行技术施工,我父亲亦在其中。 骆驼岭涵洞塌方,无人敢入内修复。我父亲和肖家坡周文学,一为木匠,一为石匠,相继以入。施工需以石料砌洞,首在用木支楦,以保安全。先父即将木置于腿上,锯断以合尺寸,倾刻间,十余根俱锯好,斜撑于涵洞土壁上,然后辅助周文学砌石。众人见二人半天不出,皆以为亡于其中。及出,皆赞叹二人胆大。
1974年,水库修成。库水自流经塘子村西岭半坡、下峙峪村、高堡寨、八里原洞子、二塬子、骆驼岭村,直至八里塬,流向史家寨公社下游的10多个村庄,再把前次的八里原渠用水泥板砌好,以利灌溉。
有了干渠,还要修分渠。我村南坡道一直通往聚庆那路的分渠,我至今还记得。另外,在肖北通往陡沟的交叉路口旁,还有分水斗门。小时我去外家路过,总有一种惊奇的感觉。甚至我村和聚庆因为在原上灌溉起了纠纷,双方约定,各出数人,摔跤以决胜负。那时我还小,看见他们在干渠里脱了上衣,一决雌雄,混身是泥水,那情景如在眼前。
水既上原,下来就是平整土地了。原来八里原西边,都是坡地,不利于保墒。于是每村发动群众,利用冬闲时间改坡田为梯田。这时我已经8岁左右了。一次上原去看父亲,只见整个工地上人来车往,热气腾腾。父亲当时引我入厨房,分得一个大杠子馍。我大口大口吃着,那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馒头了。
为了抗旱,各村还普遍在原上开挖蓄水池,以保存雨水和渠水。最有名者就是侯家村杨良才发动群众挖的蓄水池。敬家村蓄水池建成后还造成了滑坡。我村也在机耕路和南坡上原道路交角稍南挖了一个十亩地大,深度差不多三十米的蓄水池,然后用水泥沙石和成混凝土砌岸。这蓄水池,炎夏便成了我们游泳的乐园。
除了农田水利建设以外,农业社时代的另一项创举就是饲养室上原。
集体时代,每个生产队都有集体专门用来喂养牲畜的饲养室,一般是两边支槽,拴牲畜喂养。中间尽头是大坑,供饲养员休息,冬天烧得暖烘烘的。饲养室也供集体开会。下雨百无聊赖时,有些社员也会聚到饲养室聊天。
二组的饲养室先在我家被没收的正房内,我家落实成分后,迁到了二队十字街西南角的仓库大院内,后来就迁到了北坡上原,同机耕路交叉中的东北角偏西。
饲养室上原的好处是可以就地起粪,省却社员运粪上原之苦。且农耕期间,不用赶牲畜上原,工具也放在原上饲养室内,省时省力。
原上冬季风大,寒冷。聪明的村民用一个办法解决了问题,在田地里挖一大凹槽,后陡前缓,将饲养室建在其中,以防西北风。冬日,我常见在房前向阳斜坡上拉出来拴在桩上晒太阳的牛马。
唯一的缺奌是吃水问题。晴时可以往原上挑水,下雨只能从屋檐上接水使用。八里原通水后就方便多了,但人用水依然挑自原下。
儿时好奇,饲养室进去过。一股干草和泥土味,不时间杂着牛马的尿骚和屎臭味,需要饲养员不时用土去掩盖,我们叫垫圈。
牲畜石槽被牛马吃草料时用舌头舔得溜光,甚是有趣。
记忆中一队和六队的饲养室在北坡向南分支道路靠近机耕路的南北两侧。五队饲养室在中坡上原靠近机耕路的北侧。三组和四组饲养室没有上原。四组饲养室在南坡口北侧崖下的院场内。
饲养室上原,八里原上第一次有了人烟。
那是个激情燃烧,不计代价,大干快上,硬干苦干的时代。对那个时代,有人说苦,有人说乐,有人说奉献,有人说傻,有人怀念,有人不堪回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那个时代过去了。
汤峪水库的水,大致用了五六年左右。我记得分田后,村里还排队灌溉。到后来,水库也承包,不放水了。后来又改成汤峪湖,用来养鱼和旅游。引水隧道,以及几十里长的引水水渠慢慢失修毁损。蓄水池底部铺土,也种上了庄稼,从卫星图上看,是一个方坑。饲养室卖给私人拆掉了。
留下的是八里原上的层层梯田。
八里原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人们依旧上原下原,耕作收获。惟独同过去区别的,是人拉牛耕,手工收割,改成了机器耕和收割。
再也看不到农忙季节农业社大会战和农户纷纷收割的热闹场面了。
原上田地里种了不少经济林木。
春天来了,麦苗返青,八里原上铺上了一层巨大的绿毯,加上小块油菜花盛开的奌缀。
夏日来了,大片金黄的麦田,是一张大的黄色毯子,奌缀着经济林木和崖边树木的碧绿。
至于秋日,村人并不完全安秋,于是红地的土色,树木和庄稼的不同绿色,从上方看,就像和尚的百衲衣。
冬日里,雪后,整个八里原披上素白的外衣,安静、肃穆、寂寥。
大自然是伟大的,造就了这亘古存在的八里原。
乡人是伟大的,世世代代改变了八里原的面貌。
而我,是一个异乡的游子。终有一天,我会归去。
八里原,以它宽阔的胸怀,等待着他的孩子的归来。
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凌晨于风则江畔
(照片选自网上,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