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平 衡
文/侯振宇
胡适之先生与江冬秀的婚姻尽人皆知。一个是头顶着三十五个博士学位的牌子,顶着大学教授,大学校长,驻美大使等光环。一个是文盲,家庭主妇。不仅不平衡,而且是倾斜到了极点。不平衡中繁衍子孙,不平衡中相伴终生。
其实,在过去,中国文盲占了百分之九十以上,不知道有多少个胡适之和江冬秀,其原因各种各样。
陈忠实先生《白鹿原》中的朱先生与老伴,一个是关学泰斗,一个是文盲,还是小脚女人。在朱先生躺在妻子怀里理发的时候,老先生感恩地说“我想把你叫声妈!”“理完了?”“那我走了!”“不走还想理第二次吗?!”如此的语言,如此的对话,成为相濡以沫的夫妻的告别仪式。
其实,我的父母和胡适之江冬秀相同,或者是更奇葩。
我外祖父是镇川堡的名中医,开药铺坐诊,请去乡间看病,都是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比现在的宝马奔驰名贵不知多少倍。高门楼,四孔窑洞,驴栅马圈,还有雇工,而且有两个老婆。
可好景不长,外爷突然病逝,倾刻间,大厦倒塌。外婆果断采取措施,把大姨(小外婆所生)和母亲出嫁,和幼小的舅舅过生活(小外婆生),我曾写过《精明的外婆》,母亲十岁左右就到我们家做了童养媳。
陕北黄土高原苦焦,人烟稀少,村子与村子有很大的距离,但人与人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络。我五外婆是我父亲的大姨,所以两家结亲,知根知底,亲上加亲。
在我母亲去世三周年的时候,我写了《勇敢的母亲》,第一次告诉世人,我母亲是个童养媳。
一个孩子,到陌生人的家里生活,可以想象,她是怎么样度过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的。好在,我祖奶奶在世,她是寡妇抓娃的苦命人,有菩萨心肠,而且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接生婆,与她老人家住在一起,有她老人家的呵护,母亲度过了适应期。
我母亲比我父亲小一岁,在这个大家庭里还有姑姑叔父们,可以说是一起玩耍大的,彼此建立了友情。
我父亲上学比较晚,开始是半耕半读,后来到镇川,绥德上学,考上延安大学,参加革命工作。
我母亲从小就跟着爷爷二爷姑姑叔父们下地劳动了。因此,母亲不善于针线活,不善长厨艺。她用自己瘦弱的身体默默劳作支持着父亲。
父亲母亲由友情到爱情,我母亲十七岁生了姐姐,二十岁生下了我。除了参加日常劳动,还要孝敬祖奶爷爷奶奶二爷二奶,遗憾的是繁重的劳作使她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孩子,姐姐得了伤寒,虽然用偏方保住了性命,却留下了后遗症。不懂事的我爬到炕头的锅里,屁股烫伤严重,至今留下了疤痕,妹妹被灶火把脚烧伤,也留下了伤疤。这是母亲心中的痛,每每提起,只有沉沉的叹息!
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一大家子十七口人生活在一起越来越艰难,待父亲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六四年分家了,爷爷奶奶叔父们一家,二爷二奶堂姑堂叔父们一家,母亲姐姐妹妹和我是一家。一分为三,而我们家最艰难。父亲的工资寄回爷爷名下,而我们家几乎拿不上父亲的工资,就是探亲,也是先进爷爷奶奶的家门。母亲只能参加生产队劳动,还要种自留地,养活自己和三个孩子的穿衣吃饭。有一次她担水给山坡上的旱地南瓜浇水,脚底下没有踩实跌倒了,两只木桶滚到沟底摔烂了。
自留地轮流浇水,不分白天黑夜,轮到谁家是谁家,黑天半夜,黑灯瞎火,一个女人家,不去都得去,害怕也得去,因为轮过去了,断水了,庄稼就会旱死。
生产队分粮食分土豆,有时在两个地方分,我姐姐从小被当男孩子用,是母亲的好帮手。等到半夜,分到了口粮时高兴,却要艰难的连背带抬运回家,有时因工分少而分不到,灰心丧气,人困马乏回家。
吃的水,要到沟底石窟里取,开始由我和姐姐抬,后来姐姐担,我也可以担两半桶,有时跌倒了,人变成了泥人人。遇到雨雪天,就用锅碗瓢盆接,用于洗刷。
烧的煤炭,花钱请人用驴拉车子拉到沟底,靠背,靠担,靠抬爬坡上坎运回家,人也就变成了黑人,两只眼睛显得更白了。
有一年春节,蒸了黄米馍馍,放在空窑洞的缸里,这是陕北人天然的冰箱,家家户户如此,习以为常,下雪天却被人偷了,我母亲跟着脚印找了一会空手回来了,拍拍身上的雪,说了句“吃亏人常在!”这次事件后,就养了一条四眼狗,白天是我的玩伴,晚上看家护院,因为爷爷奶奶二爷二奶都搬走了,就剩下孤苦的娘几个,二狼山下,山大沟深,靠四眼给我们壮壮胆子。
日子过得要多艰难有多艰难。没有办法,母亲只能把我和姐姐安置在外婆家,自己带着妹妹去黄陵县上畛子农扬找爸爸。
我和姐姐带着四眼到了外婆家,嫌生的四眼又跑回去了,有人见到小四眼在我们家门口哭呢。
失去大人的保护,到了生疏的地方,小孩子受欺负是常有的事,实在无法忍受,姐姐折一根枣刺打了别家孩子兄弟三个,打的他们坐在地上哭鼻子。
母亲到父亲工作地方不久,我和姐姐因为上学问题,也去找父母亲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但是我们都是黑人黑户,吃爸爸一个人的口粮,好心的叔叔阿姨们帮助我们,有送小米的,有送自己孩子穿过的旧衣服,有的人送刚蒸出来的馒头包子,我的小妹和弟弟拿上小碗,可以在任何有孩子的家里吃饭。我和姐姐妹妹放学后去捡拾黄豆玉米,磨好后参在白面里,擀不成面条,切成厚敦子,不仅不好吃,还难消化。就是这样的日子,陆续又有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没有办法养活,只能含泪将小妹送人收养。
母亲跟上其他家属上山挖药材,砍条子,砸石子,贴补家用。当时上畛子是克山病区,身体不舒服就去医院推两支葡萄糖,星期天了,我们几个孩子也上山挖药材卖了给自己买学习用具。
后来随父亲调动,举家迁到富平县卤阳农场,省劳改局征求父亲的意见,可否到省局或西安其他单位工作,考虑家庭负担太重,父亲只能继续选择卤阳农场,农场的蔬菜便宜,日子好将就一些。在办理调动手续时,把我们家欠的款也随着转到新单位。到了新农场,母亲继续参加家属劳动补贴家用,汗流浃背拉着一架子车砖头,前往张桥火车站装车皮,一拉就是几年,一装就是几年,一卸就是几年!后来厂里新建一个硝场,母亲站在火热的钢板上熬盐明粉,在刺骨的寒风中,穿上雨鞋捞硝。担任个小组长,因为人忠厚老实,还兼任出纳,总是挑重活,干在前。为儿女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有母亲自己知道!
我和姐姐插队回家,想顶替母亲去劳动,她坚决不让去,说你们平时插队干的体力活,回家了就好好休息两天。
随着我和姐姐弟弟妹妹陆续参加工作,我父亲才调到富平庄里镇省一监工作,小妹也回来了,一家人团圆,儿孙满堂,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母亲虽然不参加劳动了,又忙着轮流看孙子们。
我父亲退休后,由兼职律师转专职,有时义务帮人打官司,到学校义务讲法律知识,参加省关工委的活动,被评为先进个人,忙的不着家。
再后来,爷爷奶奶二爷二奶奶有病,要伺候,要看病,病故后要抬埋,我父亲往来关中陕北,不仅仅是花钱,光是来回奔波,还要侍候,对于一个退休人员来说十分辛苦,但他感恩四位老人的养育和支持上学的恩情,他是长子长孙,要做出表率,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次延误,没有一处不尽力,没有一点不尽心,庄前里后的人赞不绝口。
再后来,我父亲看到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留守的是老弱病残,自告奋勇为村子修族谱,收集资料往返陕北山西北京,找人查资料,成立编委会,策划构思,加班加点,终因劳累过度突发脑溢血逝世。
五七年,我爷爷任村支书组织编写过一次族谱,由于条件有限,非常简单,如同生死薄子。我父亲去世后,我二叔父三叔父和我,继续组织完成定稿出版,我请中作协副主席贾平凹先生题了字,中书协副主席钟明善先生写了题贺,原陕报副主编省出版社副社长任中南先生写了序,大大提高了族谱的档次,增色生辉,经费不够,我出钱,终于完成了父亲遗愿。我已在《三代修谱励后人》中详细记录下来了。
母亲默默的做好家里的事情,全力支持父亲,他们的感情早已由爱情升华为亲情。
父亲去世后,她老人家很坚强,尽管有弟弟妹妹在身边,我作为长子长孙,每周都要从西安回去看她,她坚决反对,“有事打电话,没事报平安,不要来往回跑,反倒让我心里不能平静。”然而每次听说我回去,她都站在小区门口孤零零等我,也不知道她站了多长时间。走的时候,又拉着手送到大门口。
我想,弟弟妹妹上班了,她除了练太极扇跳舞,回到家里多么孤独寂寞。就买了光盘机,走到哪里都寻找星云大师,净空法师,南怀瑾先生说佛讲法的光盘,再后来带她去西安大雁塔,户县草堂寺拜佛,谛性法师认为不识字比较专一,心诚则灵,容易修成正果,收母亲为俗家弟子,我为她写了《心经》装裱上框子,放在她打坐的佛堂前,这样她老人家有事做了,每天安排的滿滿当当的。我回去后,她给我讲佛法,而且高兴的说她能与几位大师隔空对话,问我信与不信,我只能说好。
在我父亲去世三周年的时候,她跟我们一起上坟,烧完纸,磕完头后,她把我们姊妹几个支走,一个人放声大哭了一场,三年了,她怕我们过分伤心,忍了三年。这就是我的母亲,处处为儿女着想,不让儿女为她操心。
当我第一次看到陆树铭大哥拉着自己的母亲唱《喝一壶老酒》,感动的我流下热泪,他词曲唱,声情并茂,唱他自己的感受,仿佛也是在唱我。我也写了几首小诗,只因才情有限,只能作为纪念。从此,我想母亲的时候,就在网上听《一壶老酒》,仿佛在泪眼中看到母亲依旧站在小区的大门口。
此时此刻,我在想平衡二字,地球上百分之七十是水,百分之三十是陆地,不平衡,但已经运转了不知多少亿年。老一辈人,朱先生和他的小脚女人,胡适之与他不识字的江冬秀,不平衡也过了一生。我的父亲是大学生,监狱教育科长,子弟学校校长,母亲是童养媳文盲,也在不平衡中生儿育女过了一生。我在想,高个子矮个子抬东西,谁负重最多,谁的压力最大,肯定是矮个子的。而矮个子的母亲从来没有埋怨报屈,咬紧牙关从容生活,即就是吃了亏受了委屈,仍然说“吃亏人常在!”这就是我善良的母亲!
二0二五年,是父亲逝世十六周年,是母亲逝世十周年,回想往事,写下这篇散文,对于我们姊妹六个来说,字字如血,声声哀泪,悲痛的写出来,作为长长久久的纪念,激励子孙后代。
我在《我们家的三级跳》中总结,父亲跳出农门,我进了省城,女儿进了北京,三代人中,无不包含着母亲的苦辛。正所谓“家有好妻旺三代”。在儿女们的心中,母亲就是活菩萨。
平衡是偶然的,不平衡才是常态。正如易经六十四卦中,只有泰卦最好,其余均有好有坏。不平衡,对于个人来说,对于某些方面来说,是事实,是客观存在。对于家庭来讲,是一种互补,是一种取长补短,是一种平衡。不平衡中的母亲是多么的吃苦耐劳,多么无私无畏,多么的勇敢坚强,多么的崇高伟大!
我父亲的官名“侯武虎”,因为生在二狼山下,我爷爷认为只有这个名字才能存活,才能镇的住,他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方圆几十里很有影响力感召力,农家子弟都向他学习。我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间比较短,因此,在我的心里“父亲是形象,父亲是榜样;母亲是温暖,母亲是依恋!”自从有了我,我的乳名是外婆取的叫富平,无论家里还是村里的长辈把我妈妈唤作“平娘的”,其实,我的母亲也有大名“李秀芳”。
古人讲“孝不比亲”,各人尽自人的孝,免得老人逝世了后悔。总体讲,我们姊妹六个,都很孝顺,特别是老大姐姐侯振华,有丈夫气,不怕苦累,敢于担当,在最困难的时候出了大力。我有一个感觉,我们不在身边的人,跑得再勤,给钱给衣服给茶食,都如葱花一样漂浮在表面,而真的孝是天长日久,知冷知热,端茶倒水,陪护上医院,吃药打针。这一点,老四侯振荣,爱人冯新良在医院工作,因此,侍候的时候,我都做不到。弟弟侯振宁为人忠厚,爱人董芹人民教师,在父母身边时间最长,下了苦,有时还会挨批评。这篇稿子,几经修改补充,共同参与,我弟侯振宁说“在母亲的心里,永远都是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