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老马的余生
王艳军
秋收结束的一个周末,立在生产队场院边电线杆上的大喇叭传来大队书记广播的声音,通知各生产队社员今天下午开始抓阄分配牲口和农具。父亲自言自语的说:“包产到户开始了”,那一年我十一岁。父亲和哥、姐让我负责抓大牲口的阄,说小孩子手气旺,希望能抓到好的牛马。村里把土地、牛马驴骡、农具等各种生产资料分门别类的划成组。场院里站满了全村的老少爷们等待抓阄,父亲和哥、姐帮我挤进了大牲口的分组里,我不慌不忙的伸手在废旧的编织袋里摸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80号一匹马”,我高兴的手舞足蹈,因为我特别喜欢马,终于不用偷偷地去生产队的牲口棚里骑马玩了。父亲说:“去棚里看看是哪匹马,编号靠后估计是匹老马”,父亲是生产队多年的车把式,熟悉各种大牲口。找到了脖子上挂着80号牌的马,果然是一匹枣红色的老马。父亲说:“老是老了些,30多岁口了,相当人的七八十岁了,但牠很听话,农活干的好,再干几年没问题”。哥、姐也抓到了一些其他农具,一家人把老马套在抓阄分到的大车上,拉着农具高高兴兴的回家。
生产队时期是大圈舍集体饲养,各种农活很多,饲料也跟不上,老马刚到我家时很瘦弱,皮毛稀疏,眼神暗淡,无精打采,为了使老马尽快强壮起来,一家人为老马搭建了过冬温暖的马舍,准备了充足的秸秆饲料,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清理马舍,为马舍垫上干爽的草沫土,时常牵着牠在村子里溜一溜,并用自制的刷子为牠梳理鬃毛,刷干净身上的尘土。在我们悉心照料下,冬闲的几个月,老马长胖了许多,两只眼睛明亮柔和,体格矫健,鬃毛飘逸,英姿飒爽,浑身油亮水滑,枣红色更加鲜艳。经常接近牠照顾牠,老马渐渐放松警惕,和我亲密起来,变得很温顺。我可以随意抚摸牠的背部和尾巴,挠痒痒。老马每天看到我都会打着响鼻、摇着尾巴、伸长脖子靠近我。马通人性,认人欺生,家里只有我和父亲靠近牠时不会嘶鸣、咬人、尥蹶子,一次我和父亲一起溜牠,父亲说:“现在你可以骑牠了”父亲把我扶上马背,老马回头看了一眼,抬起头居然慢慢地的跑了起来,我知道牠已经接纳了我,从此我与老马成了形影不离的玩伴。
自古以来,牛马驴骡就是农村耕地拉车、运输拉磨的工具。一匹马或一头牛力量还是不大,耕地深度太浅,影响庄稼收成,需要两两配对干活,正好邻居于叔家也分了一头牛,父亲和于叔商量,种地的时候,两家将牛马配对,互助合作,那时候农村叫“互助小组”。
春忙时,老马是拉车种田的主要劳动力,每天和父亲早出晚归,卖力的干着农活。父亲说:“老马真听话,根本不用赶鞭子,吆喝一声就知道怎么干”。每当这时我就会抱抱老马的脖子,拍拍牠的脑门,老马会用嘴不停的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儿时我家分得十几亩耕地,春播时地里要事先备上农家肥和种子,于是老马的任务先帮着拉车运肥料和种子,等到备耕完成,老马还要犁地播种,老马和于叔家的牛走在前面,后面由一个大人扶着犁杖,犁出一条适合播种的垄沟,播下种子后掉头再犁出下一条垄沟的同时再用“拉扒子”刮着上一垄沟部分土壤盖住种子,就这样来回重复,直到种完一块地。父亲犁地时只是吆喝着牛马别走偏了,从来不舍得用鞭子抽打。于叔扶梨干活时希望快点干完,时常抽打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牛马,我知道后非常生气。一次,我跟着去看犁地播种,于叔用鞭子把牛马的后背都抽出了一条条血印,我气愤的说:“老马的腿都累得哆嗦了,为什么不能休息会儿”,并大声的骂了于叔,父亲训斥了我几句。从此,老马再没有挨过鞭子。
夏天又是农闲的时候,正是水美草肥的放牧时节,放暑假的我可以每天与老马相伴放牧。村子北面的山坡上绿草茵茵,山泉水潺潺流淌,山下有我家种的一大块红薯地。整个夏天我都会牵着老马在山坡上吃草、傍晚老马草饱水足后我都会牵着它来到红薯地边再割一些牠喜欢吃的红薯秧喂牠,每次老马的肚子都吃的鼓鼓的,快乐的摇着尾巴跟我回家。马有灵性,更通人性,老马已经和我形影不离了,有时候牠一边吃着草一边还要观察我的动静,发现我不在牠身边时就会用鼻子发出“突突”声,跑来找我,叫牠一声,它都能准确识别我的声音,正在吃草的老马会抬起头来呆在原地静静的看着我,直到我走过去,抚摸着牠的脑袋,牠则会用脑袋重重地磨蹭我的胳膊以回应。一次,在山坡上陪牠吃草时躺在石板上的我不小心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一条草蛇爬到我的身边,老马用嘴把我拱醒时才发现那条蛇早已被老马踩死在马蹄下了。
秋收时,老马不遗余力地早出晚归忙碌着,自从有了自主耕种的土地,庄稼年年丰收,老马的付出功不可没。我家的土地比较分散,一部分离家较远,在每年秋收时,也是一年最忙最累的季节,每天马背上都湿漉漉的,用手一摸,才知道老马累出汗了,母亲心疼老马,等老马休息时会多准备一些玉米面拌在饲草里,并把水加热后给老马喝,第二天出工时老马又恢复了满满的元气。老马虽然已经老了,但干起活来,人的脚步也要小步跑才能跟上。那年秋天,家里拉苞米穗时,车子卡在水沟里,老马在车辕里一用劲把两根指头粗的绳子齐刷刷地挣断了。由于老马干活卖力,得到了周围饲养牛马的村民们赞叹不已,家里的粮食也几乎年年丰收,彻底结束了粮食紧缺的日子,而这期间老马付出了许多的汗水。
冬天时,农忙已过,是老马一年中最轻松,最自由的时光。通常,会把老马的缰绳去掉,领着牠到山坡上,任由牠吃草、散步、休息。到了下雪天,怕老马冻着,母亲还会做一个长长的棉垫子披在老马的背上保暖,我和哥、姐精细的为老马准备足够一个冬天吃的干草和秸秆叶,保证让老马草饱料足,温暖过冬。
老马老了,待我小学毕业时,牠已经干不动农活了,牵着牠去山上吃草时已经跟不上我的脚步了,父亲和母亲就把土地转租给了邻居耕种,老马也不用再那么辛苦了,可不再拉车犁地的老马每天却无精打采的,眼神中充满了些许的不舍和依恋。我每天放学回来依旧为牠梳理鬃毛、清理马舍、陪牠溜达,陪牠唠嗑,而已经长大的我再也没有舍得骑过牠。老马是在春暖花开的五月一天傍晚老死的,邻居们建议父母把老马收拾一下吃马肉吧,我愤怒说:“不许吃老马”!父亲看了看我没说话,叫上哥、姐和我,扛上搞头和铁锹来到老马经常吃草的北山坡上挖了一个大坑。农事有句谚语,“春种、夏养、秋收、冬藏”,四季轮回、岁岁如此。如今,老马和父亲都永远藏在了我的记忆里。
作者简介:王艳军,1969年生于大连瓦房店市,1989年入伍,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留校后从事军队政治思想工作教学工作,主讲军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及军营文化课,曾担任军校军事杂志美术编辑和军营文化教材副主编,撰写的多篇学术文章在国家级报纸和军事刊物上发表,所写散文、杂文刊载在部分报纸和网络平台上,被某网刊编辑部特聘为签约作家,部分作品被《阑珊处》、《千百度》、《雨又潇潇》、《绿肥红瘦》等散文集收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