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碰面
作者:侯巧丹
夜凉的已经不能用夜凉如水来形容了,而是更冷了,冷的有点沁入皮肤。我带孩子走回家,脑子里的关注点却不在他身上,我眼睛空洞的望着前方,一幕幕的记忆潮流冲击我的脑海,他们呈片段装,有时候在脑海中重复播放,播放。于是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孩子开心的喊他爸爸,而我怔怔地坐到沙发上,忽然又被一个之前从没有播放过的人的记忆拉住了,是这回忆它主动找到了我。对于历史久远的,亦或者说是死去的人,我从来说不上害怕,有时见了他们只有感动。我很欣慰她找到我,愿意将经历向我诉说,不过今天我有点累,想今天好好的停播,睡一场很沉的起不来的那种觉,所以显得没那么有耐心。
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她不高的身材,同时也瘦瘦的,身穿黑灰色的麻布衣服,衣着很简朴,她叫郭芙,服务于勾栏柳巷的客栈中,在其中做一些粗使杂役谋生,她虽略通诗书,懂些许才艺如弹琴吟诗,却不愿做花娘,仅是做接客待客的打杂女。近日酉时,其于所在的客栈倒茶之间,被一个客官强势揽住,只听那人说道:“今晚你就留宿我的房间吧。”她大吃一惊,未曾想过自身会遇如此麻烦,但客栈又规定一切婢女不可将客人得罪,于是便说:“客官,小女不卖身,奴家这就给您叫花娘来。” 结果客人冷哼一声,把她推开之后拍拍身上的衣物,像唯恐沾上了泥土。随即又叫了两个卖身的女子来左右拥抱,说说笑笑好不快活,那人对她低看之眼神更是显得无比的轻薄鄙视,郭芙则继续在客栈做些上酒填茶的杂活。
茶馆管家每过半月时间,常把她们叫到一起训话,客人的需要就是客栈的财路,而受客人欢迎的娼妓更是能带动整个茶楼的经营。至于这粗使杂役嘛,她的活计人人能做,最为低贱,无进取之心,却靠人养活,是最该被鄙夷之人。要想整个青楼好,还是得人人在深夜施展身手,争做娼妓的角色。于是每次发放工钱的时候,娼妓拿的最多,也总是得到管家的尊敬,她作为杂役,那几个铜板不仅是最少的,有时候难以糊口不说,而且训话的管家也厌倦她这不思进取的德行,工钱都恨不得给她扔到地上去。
她在茶馆添水倒茶勉强度了两年,这两年来,每逢客人心有不悦,她都默默添茶倒水,倾听心事,每逢客人需淫欲享乐,她转身去将闲来无事的角妓叫来,与客官取乐,不知觉中,却成了客栈中游走中转的角色。但每每工钱发放之日仍需忍气吞声,备受歧视。那日,她最终还是被赶了出去,管家告诉她,日后添茶倒水的活计就由没活干的娼妓来取代,客栈以后都养不起清高自傲的卑劣女子。
她惊乍气愤之余,却也无可奈何,于是只得拿好结清的工钱在一个个茶馆之中混迹游走,饥饱不定。常常稍有不慎就又被赶出:“不卖身的我们不要!”、“不会讨好客官的不要!” 、“无进取之心之人吾舍不聘!”……她就只好又去寻找安身立命之处。
经过几番辛苦流转,落身于贫寒茶馆。虽客流稀疏,人迹少至,却也终被收留。承诺几许工钱,虽难填家中税赋,却也不至饿死,总算有了安身之处,填平了那街里闲人的口舌。那日,她扫地擦桌之后,又去给商客填茶倒水,商客酒后微醺,拉住她的胳膊霸气摸了一摸,嘴角微微一笑。然而她却在想要愤然抽手之际刹那错愕、忧心,困扰:“若要再惹出事端又被赶走可如何是好?找寻一个不卖身的茶楼就这么难?”只好唯唯诺诺,强颜欢笑,尴尬脱身。遇此情景,店家脸色亦差,却又少不得上前攀附几句,聊表歉意。
听她说到这里,我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她:“我今天可能没办法听你一直讲述下去,我也很累了要准备睡了,若今天晚上一直这样链接下去我的大脑都可能宕机。”
她问:“何为宕机?”
我回答说:“就是现在我用的是我的脑和你的记忆进行对接,你的经历以记忆片段的形式来到我这里,我的脑海需要投入进去对其进行识别处理,还得转化,费时费力,但是一旦宕机,所有的记忆都将灰飞烟灭,包括你的,别人的,还有我自己的。所以我也只是一个低产低能的现代人啊,一个窘迫的人,今天我可能没有办法再听你传达下去。”
她的表情由些许气愤变得无可奈何,不知道是不是气愤我有始无终的样子,还是说想看不上我这懒散丧志的样子,我无所谓了,累了。这些久远的记忆片段找到我,我有时候也很想好好看看他们,有时候又觉得无可奈何,因为我连自己都不一定能搞好。她说:“好吧,那就等你休息好了再与我见面,我只是不想白白地被风尘湮灭罢了。”
走之前我问她:“是不是不想卖身这个事情一直困扰着你?如果是的话呢,你干嘛非得给自己立一个清白的招牌,而且你所处的这时代,好像也没有那么复杂呢。”
她吃惊地问:“你在说什么?你我同为一介女流,拥有家室,怎可如此轻薄?我希望你能记得我,我想你能看见我!我想你还有你们好多人都会看到我,你应该是同意我、鼓励我的,我要杜绝身上的枷锁做我自己想要的样子,难道我的坚持就不值得被看见吗?难道你也认为我就该去与人争那碎银几两吗?”
“好的,我答应你,会再回来找你的。” 我说完之后,她点头答应了,虽然略显失落。我终于还是回到我的世界了,已经晚上十点多了,顽皮的孩子在吃爸爸做的那一碗面条,看起来没有睡意。但我还是要睡了,否则脑海中的记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疲惫至极。
某天晚上出去遛弯的时候,我的孩子忽然被小店门口的玩具吸引,蹲下去玩。我也蹲下等他,忽然听见两个人在说话,一个矮矮胖胖的黑长头发妇女,语气很忧愁,说自己哪也不好,身体也不舒服,说不知道以后还能行吗。她自己很消沉。于是旁边一个高个子短发中等身材,穿花哨一点衣服的妇女立马训了她:“你说什么呢?你给我好好的!先把身体弄好了它,咱还得出来玩呢!我真是…你再这样……我踹你了!”听这高个子的人一说话忽然觉得好凶啊,却又有点动容,觉得她虽然说话硬邦邦的,但裹挟的却全部都是好意。于是才抬起眼来看了他们两个。原来是很普通的两个中年妇女,一胖一瘦。他们聊了几句之后那个高个子无拘无束地走回家了。留下那矮矮胖胖的女人刚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有一些感动,忽然悠悠地好意提醒旁边的我:“这两天,就别带孩子这么晚出来玩儿了。”
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寒衣节到了。天越来越冷了,大地变得一片肃杀,仿佛没有了活力。外面的行人越来越少,偶尔在路边碰到两个,都是蹲在那里给远方的人烧纸钱的。
这路上的情形让我觉得好孤单,我看到前方的道路阴暗潮湿,这夜色讳莫如深,好像迷茫彷徨的就只有我自己了。我想知道郭芙怎么样了,天越来越冷了,她又四处流转了吗?这时我顺着烟雾的灰烬揪出了那段记忆,找到了郭芙。
她这次很平淡,茶馆不忙,她正将茶馆的椅子擦一擦,然后按照原来的顺序摆放。我问她最近可好,她淡淡地告诉我她曾经想诉说的问题已经不再困扰她了,她不再考虑卖身还是卖艺的问题,也不再觉得小店里的客人需特别防备,有人想拉扯一下,她也只是淡漠的笑笑,或热情或冷淡,反而也都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后果。时常三三两两的客人路过小店,他们也都是过路之人,多数只是吃完了餐饭,又匆匆赶路,世人匆匆忙忙,没有闲情逸致。有时候她热情起来,反倒让客人不好意思了。
我说:“那现在这不是很好吗,而且等你上了年纪,也不会有人再垂涎你的美色了,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所以,你就不必烦恼了。”
然而她在我眼前却并没有变高兴的样子,变轻松也没有。我只好问她最近怎样,为何不来找我了。她直言茶馆的东家生病了,东家不再忙于招客揽客,应酬减少,只是日常接客,而他每次身体不适时,只将自己讳莫如深地躲避起来,不让人知。她把这些看在眼里,怨在心里。她既不知如何治好他的病,又不知如何使茶馆生意变好。因东家怕消息传出便不能自保,反而不让人知自己有病,只隐藏着苦撑着不去寻医。有时整个茶馆仅剩下她和小二在做事,倒又十分清闲,茶馆中属于她的收入的那微薄的几颗铜板,更不知再寥落下去日后何以为继。她带我走出茶馆房屋所在,伸手给我看了看茶馆外面白色贫瘠的土地,当我看到这四方平整却不知通往何处的土地,只觉得茫茫然无处可去,她却说也许又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听她这么说,忍不住要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我的意见是你还可以继续呆下去,虽然茶馆生意寥落,但又不至使你饿死。难道你不再害怕四处流转,忍受饥寒了吗?”
她未能回答我。于是我接着说:“你此前一退再退,来到这荒蛮之地,如今再想回到那烟柳繁华之处的茶楼,恐怕难办。而此地这茶楼人烟稀少,你盘缠不多,若现在走后,可再如何寻找你自己落脚的地方?而且,我,我也怕以后会再也找不见你。”
她说:“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我问:“郭芙,你能不能不要走?”
她没有张口,而是从我的记忆片段中离开了。于是我只有回来。
回到现实之后有些惆怅、有些茫然,我还是觉得孤单。我想牵她的手,让她先别走。但我永远触碰不到她,我的肉体处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只有大脑来到记忆的片段之中,我看到她的身影,认识她的样子,很高兴她能把事情经过向我表达,通过记忆的片段找到她,想她能够好好的过活下去,我知她生命有限,时间不多,而世道艰险,世事难料。既然世间苦痛如此之多,为何不能暂歇一段,极尽流连。
于是我不想她冒险,因为我怕有一天拾起记忆的碎片,再也找不见她的身影。可是我又能留住什么呢,我时间有限,脑力有限,留不住。只能帮她写下她的记忆,留住这片记忆,再去触碰新的记忆,在风中、土壤中拾起记忆碎片,也许有一天我能再次遇到有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