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见
人物:严蕊——原名周幼芳,侠骨才女。
王惠——严蕊闺蜜,教坊舞伴,同时脱离贱籍。
谢云卿——严蕊情郎,青年才俊。
唐仲友——字与正,台州知府,官场清流派代表,一代学士。
朱熹——六府巡视官,朝堂重臣,文坛领袖,理学宗师。
赵伯暄——宋室宗亲,最终成为严蕊的夫君。
岳霖——岳飞次子,官至朝廷监察御史。台州案钦差特使。
楔子
往事随风而去,穿越千年。
南宋。
江南台州府,城西女监。
走进大门,券门上悬着的是形似猛虎、龙生九子之七的狴犴,穿过挂满各式刑具的询问室,才到了低矮的青砖白灰砌成的牢房。牢门上“女监”两个御笔瘦金体张牙舞爪,小窗布满木格棱,阴暗的牢房连稻草也没有,这已经是牢头看着唐知府的薄面特殊照顾了。
此时,严蕊披头散发,三千青丝遮面,满身血污趴在斑驳的门板上,一动不动。身体上血肉模糊,藤条和竹笞在她娇嫩的肌肤上肆虐,留下如野兽撕咬一般的伤痕。刚刚的大堂刑讯,让她身心摧残,几度昏厥,这才被抬回来。
——严蕊,快醒醒,有人探视。
矮胖的女牢头,一身红衣制服,声音低沉嘶哑。进来的是衣着光鲜体态轻盈的女子。来人是严蕊的好姐妹王惠,同为教坊歌妓,今天受命朱熹朱大人,来劝说严蕊。
她泪光闪烁,心疼地为严蕊身背上盖着衣服。怯怯地说道:姐姐,我们身为贱妓,纵然与太守有滥情,科律也不至死;是非真伪,又无处查证,我们何必嘴硬。江湖义气少,儿女情长多。你既然和唐大人不是情深似海的那种关系,再说他现在已经调任江西,又何必为他受皮肉之苦,牢狱之灾。虽然是朱大人命我来劝说,可也是我的心里话。
严蕊撩了下眉眼前的长发,看着王惠的眼睛,眼神表达的比语言更丰富,说道:妹妹帮我梳洗一下吧!我把心事慢慢说给你听。
王惠扶起严蕊,求牢头端来水盆,自己取出铜镜木梳,胭脂花粉。严蕊说,唐仲友唐大人,不轻贱我们身份,帮我们脱离贱籍,对我们有再造之恩。我们知恩不报也好,怎么能污人清白呢?让唐大人蒙受不白之冤……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能那么作。让世人看看,教坊瓦舍的市井中,也有讲信义的女子。
王惠不再说话,嘤嘤地啜泣着为严蕊梳妆打扮。临走时,把所有的金银首饰和值钱的随身细软都留给矮胖牢头。牢头说,姑娘放心,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一定会照顾好严姑娘的。我们也是有行规和职业道德的法律人。
自从那次浙东六府巡抚使朱熹大人亲自审讯后,严蕊再没过堂。那位脸上挂着北斗七星痣,拖着徽州腔调的朱大人,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严蕊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近几天痒的厉害,许是结痂后,肉芽生长所致吧!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江南暖风熏熏,月上柳梢。矮胖牢头细声细语来报——严姑娘,外面一位丰姿俊美的青年公子来访。严蕊听后,怦然心动,站起身来,难道是谢郎来了吗?真的是他吗?
一 人在武陵微醉
严蕊命带文曲星,自小爱学,才华过人。琴弈歌舞,丝竹书画,无所不通。尤善诗词,多有不俗新语。她原名周幼芳,出身官宦世家,因其父擅自开仓赈济灾民,获罪朝廷,而沦为台州营妓,取艺名严蕊。她的诗词常有惊世骇俗之句,有李易安之风,不少人不远千里慕名拜访她。不怕花费银子,只求一睹芳容。
说到严蕊能闻名遐迩,是绕不开台州知府唐仲友的。这年,才子唐仲友(字与正),赴任台州太守。他赈济灾荒,兴利除弊,颇有政声。一代学士自然也是一个喜欢诗词的人,在当地听说严蕊才名后,一直想结识她,终究没有机会。
一日,官府酒宴,高朋满座,文人墨客云集,他们相遇。唐仲友见严蕊虽说沦落风尘,但素面朝天、气质高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贵之气。严蕊见唐大人言谈举止儒雅随和,又听说他为官清正廉洁,很受百姓拥戴,是个好官,不免隐隐生出几多敬意。真是才人相见都相赏。
唐仲友想试试严蕊,考考她,是不是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徒有虚名其实难符。于是,他以“桃花”为题,让严蕊作诗。严蕊稍微思索,铺开菱花笺,舞动玉管笔,遂填一阕《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一首清词写尽桃花的风流蕴藉,却只字未提桃花,用《桃花源记》的典故,点出桃花源的故事,实在是一阕绝妙好词。
唐仲友看完,竖起拇指点赞道:佩服佩服,幼芳担得起才女的称号,可谓台州李易安。左右等宴会后,取十匹细缎送到教坊处。严蕊的一阕咏桃花词《如梦令》当场惊艳众人,在众多唱和中独领风骚,无一人能及。从此,严唐两个惺惺相惜,严蕊敬唐仲友人品,唐仲友爱严蕊才华,互有诗词酬答,成就了当时“文学群里”的佳话。
有了唐仲友的赏识,严蕊的名气才真正地开始大起来。当时的法律是这样的,官府公务可以官妓陪宴,却不能留宿,更不能发生关系。官妓是属于官家的财产,不能让任何人侵占了。还规定,官妓是不能擅自离开居住地的教坊,不然就会被判“逃亡罪”。 可见身在贱籍是没有人身自由的,风尘中人做梦也想脱籍。
不久,唐仲友经过调查和法律程序,将严蕊、王惠等四名身世相近的官家营妓,删除贱籍,回归民间。一时间,在台州教坊间引来众多姐妹的艳羡。
二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
谢云卿和唐仲友,既是同乡又是忘年交的知己朋友。他风华正茂的年纪,风流潇洒,听说了严蕊的大名后,千里迢迢从江西赶来,想见识一下严蕊是怎样的一个人物。远赴他乡惊鸿宴,一睹人间盛世美颜。风流才子自有他的人生追求。天姥山下台州府城,水门街揽秀楼。七夕这天,上弦月当空,星河璀璨。
唐府举行宴会,为兴义校建金桥募捐造势。遍请台州富商学子,便把严蕊等召去陪酒。此时严蕊等脱籍的事已经上报,只待朝廷教坊使总指挥衙门审批,她虽早已倦怠了奢靡场合,碍于唐大人情面,只得勉为其难。人不风流枉少年,谢云卿被严蕊的绝世容颜和高冷气质折服。只一眼就沦陷了,老房子着火——没得救了。
谢云卿席间与严蕊频频举杯,借机也出了一题:以七夕为题,以姓氏“谢”为韵,填词一首。不待众人举杯欢饮,严蕊已填好一阕《鹊桥仙》,乐声缓起,轻展歌喉唱道:“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众座惊叹,写的好唱的妙,这简直就是仙女下凡来到现场。一阕鹊桥仙,谢元卿也对严蕊才思敏捷和诗才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严蕊的追求者,公子王孙、豪门世家无数,她单单喜欢谢郎才气。于是乎,放下矜持,才子佳人相约自是神仙伴侣,你侬我侬,两人缠绵半年之久,直到谢云卿盘缠散尽,向家里讨要不成,家里人知道他的作为,就派人催促返乡,这才悻悻离去,心有不甘。临行发誓:回家后,说服家人,一定明媒正娶,接回江西。这岂不正是严蕊期盼?
眼看着就是花好月圆的结局。偏偏造化弄人,才子佳人多磨难。自古都是这样。
三 不为情所动,却为名所累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严蕊并未犯错,却无形中涉及朝廷的内斗。唐仲友的永康学派和朱熹的理学是对头,朱熹不喜欢唐仲友,几次弹劾都没有成功。
这年,朱熹奉命去浙东赈灾,一路上,浙东灾情让朱熹触目惊心,地方官员的失职更是让他忍无可忍,他将万丈怒火对准了台州知州唐仲友。众人昏昏,岂独你是一股清流?难道不会是大忠即是大奸?当听说唐仲友与严蕊交好时,便诬陷他们二人有苟且之事。他以“官府不得宿妓”为借口要修理唐仲友,找来严蕊作证。
严蕊身为营妓,虽是风尘女子,但只卖艺不卖身。她与唐仲友清清白白,并无半点苟且之事。只是空口无凭,这种事又怎能说得清楚。从古至今,文人雅士流连于花楼之中那是常有的事情,在当时,官妓与普通的妓女并不一样。严蕊作证后,按照朝廷例律,唐仲友轻则遭贬,重则罢官。
位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大师朱熹严刑威逼严蕊承认,与太守之间的不正当关系,谁知严蕊却死不认罪!刑讯过后,朱熹无奈了,没想到一个风尘女子竟这么有骨气!于是乎,改变了策略,差人劝说。先是严蕊的好姐妹王惠,这次换了她的情郎谢云卿。
这日黄昏,谢云卿探监。通报后,矮胖牢头知趣的退出,牢房里只剩二人。谢云卿平静地说:阿蕊,你天生并不喜欢风尘生活。现在又因事关风化入狱,名声自是更坏了。你说些什么,谁又会当真,如今也只能默默地认了。我自知道你们清白,可朱巡视历经三朝,权势滔天,想领袖文坛,打压唐仲友,你我又能改变什么。
严蕊睁大眼睛望着自己曾朝思暮想,以身相许的谢郎,几乎成了陌路。谢云卿滔滔不绝说道,阿蕊,你认与不认,都与事无补了。……我都已经按照朱大人的意思,做了旁证,写了认罪认罚具结悔过书……
此时的严蕊气的浑身颤抖,咬牙说道:什么?谢云卿,你,你凭空捏造事实,诬陷自己的知己好友吗?你的骨气都随风而去了,你的良心都被墨染了吗?妄言诬陷士大夫,虽死不可恕!我当初……你们既是同乡又是知己,就这样。将来对我又算得了什么,早晚必会弃之。……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永生不再相见。
严蕊转过身去,望向天空的一钩新月,无垠清辉,笼罩着纤瘦婷婷的她。谢云卿满面羞惭,拂袖而去。在爱情和权势威压下,现了原形。从此隐退山林,无颜现世。
四 情如花,人是清苦蕊
赵宋时代徽钦二帝被俘,三千后宫被辱,亡国之恨早已为时间冲散,文人风骨,被临安的奢靡优渥的生活侵蚀了,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反而文人相轻,争权夺利不择手段。
当时坊间流一副对子:眉先生,发后生,后生倒比先生长;鼻孔子,眼珠子,朱子要在孔子上。朱学虽说是儒学一脉,可自成一家,大有分庭抗礼之势。相传朱熹右眼角下有北斗七星痣,自诩孔子第二,自然不会允许有像唐仲友这样的人,挑战他的权威。
这年,朱熹连上六道奏折,弹劾唐仲友作奸犯科的不法行为。前几道弹劾都没有成功,这让朱熹很是恼怒,决定从唐仲友与官妓的不正当关系入手。满口仁义道德,诬陷人家男盗女娼这句用在这个宗师身上最恰当。抓捕严蕊后恩威并施,结果一无所获,反而在台州士族间引起民怨……
本来就要消除贱籍,回到民间,作回一个相夫教子的平凡女子,可这一切让严蕊卷入这场内卷的漩涡,一叶生命的小舟在苦海中,无边地颠簸。也许是严蕊这个艺名取得不好吧!正是情如花,人是清苦心。
五 莫问奴归处
严蕊的骨气和气节没有打动朱熹等人的心,却惊动了当朝天子。
宋孝宗赵昚,初名赵伯琮。当年烛光斧影赵光义做皇帝,传至南宋高宗赵构,因南逃时身心俱损,无后,56岁倦勤禅让,皇位又传回赵匡胤之子八贤王赵德芳一脉来,即便是江山社稷也是如此,是谁的就是谁的,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临安都城,凤凰山。皇城宫殿森严,亭台楼阁,依山而建,比较汴京别有一番气派。这日,孝宗朝堂批阅奏折,看到台州唐仲友严蕊一案卷宗。问,众爱卿,可知详情?满朝公卿知道此案牵涉朱熹,峨冠长翅们无不顾及自己的利害得失,鸦雀无声,无人应答。
正巧,有一个身着蟒袍头戴王冠的武功郡王赵伯暄在场,他是当年赵匡胤次子赵德昭(赵德芳亲弟)一脉七世孙,当朝天子堂兄,正统皇帝血脉。当时的赵伯暄年近中年,形容清癯,身材矫健,确有王者之气。他致力团结抗金,为保持一团和气,风轻云淡地进前奏报道:
朱、唐这是秀才们争闲气矣。天下儒者所争,皆在名实。名实的位置摆正了,这正理就出来了。譬如唐代以来,韵诗都讲平仄格律,而为了辞能达意,也有失替、失黏、失对和孤平、三平尾、三仄尾等出律的。朱熹以文坛泰斗自居,不允许学人们犯错。而唐仲友一派清流,偏偏执拗,说内容为王。抗金三策远胜于格物致理。皇上您说,这样岂不是争那点闲气?
孝宗皇帝含笑不语,遂将朱熹调任,浙东巡视转交岳飞后人岳霖接任,会同武功郡王赵伯暄专门查办台州案。一句折中美言,结束了无尽的争执。闻名不如见面,接下来赵伯暄和严蕊这一面之缘,谁承想到又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岳霖,忠臣岳武穆之后,敬重严蕊的气节,重审案子,得知真相就准备无罪释放,当庭问她今后的归宿。严蕊几个月的牢狱生活,越显清瘦,披枷带锁,好似一树梅花开在寒枝。她明眸噙泪,现场用写供词的纸笔,填《卜算子》一阙:“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当时的宋代不比盛唐,重文轻武。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不论男女以瘦为美。严蕊娉婷婀娜身姿,再加上她平凡的人生追求,深深打动了武功郡王。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当即心中默念起那一首词来——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这也算是当朝名仕的李易安,她的一阙《鹧鹄天•桂花》相当于现在的网红诗啊!表达了文艺青年满满的爱情。
不日,赵伯暄私下对岳霖说:岳大人,成就了本王这段姻缘,本王请你,吃街面最流行的油锅里捞出来的食品(现代人称油条,北京叫焦圈),保尔乐意。坊间为它取诨名叫“炸秦桧”。你可知晓,哈哈哈……
岳霖知道赵伯暄是皇亲贵胄,自视清高,今日放下身段求一个下属,自然不敢怠慢,不日召见严蕊。严蕊说:岳爷,我不贪图荣华富贵,只珍惜他,爱我怜我真心对我。
岳霖做媒,严蕊就嫁给赵伯暄。拼尽全力做一个普通人,对她来说,已是美好的事了。能和一个皇室结亲,真是苍天眷顾。看来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一定会有一个好的归宿。
经过了这番屈辱后,严蕊嫁与赵宋宗室为妾,赢得了侠骨才女的美名。从此二人白头偕老,再无故事,亦无词作。
跋
严蕊,以其一生的美丽和才华作代价,所求的,只是任山花插满发际的自由。十几年后,有人在姑苏城外的乡野见到她们二人,还写《清平乐》一首: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庆元二年,监察御史沈继祖弹劾朱熹以伪学欺人,攻讦其为“伪学魁首”,列有六大罪。朱熹以伪学罪被落职罢祠。七十一岁,朱熹逝于家中。死后,朱熹成为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的人,位列大成殿十二哲之一。“朱熹理学”思想对元、明、清三朝都影响很大,成为三朝官方哲学。《四书章句集注》三朝成为钦定的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必考内容,就像是当今考公务员的必修课程。
朱熹的思想文化可谓斐然,而后人却有一首打油对此不以为然,嘲笑他空谈误国——赵宋三百年,一半在临安。西湖八千亩,不及汴河宽。就像当今的巨贪一样,出身寒门,一步步走向极端,朱熹幼年丧父,也算是苦命人。何必为了学术之争,为了维护自己的那点自尊,以权势压人,为难一个风尘女子?真是千古奇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