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东汉

       雨后放晴，青山如洗，欲登高而怯路滑，且封山禁入，乃游星火村弥陀寺，以偿多年宿愿。

        弥陀寺地处南五台台沟口，星火村南端，是佛教圣地，内有五百罗汉浮雕像。据说，每一个凡人，都能从中找出一尊罗汉，与自己面貌酷似者，可见雕像艺术之高超。寺内有几棵玉兰树和辛夷树，辛夷开紫红色的花，玉兰开白花。辛夷富有药用价值，玉兰花比辛夷花大，观赏价值更要高。寺内后院偏东山根部有石窑洞一孔，据说抗战时期，日机轰炸西安古城，蒋介石在此洞内躲过炸弹。我今日有暇旧地重游，心情愉悦，寺内僧人皆陌生面孔，相见仅合十打恭招呼而已。大雄宝殿及佛堂皆一瞥从略，询问僧人之后，直奔后殿。五百罗汉已经被玻璃罩隔护，透过玻璃板，瞻仰久违的罗汉们，心里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玉兰与辛夷皆剩孤枝，无花无叶，提醒我早已不是赏花的季节。蒋委员长躲炸弹的窑洞，我看到了，门上挂着锁。我窃笑：这地方当真安全，不仅有佛菩萨保佑，敌机要把炸弹扔进窑洞，恐怕要冒撞山而落的风险，况且敌机也不知道此处有洞，即使知道此洞，炸弹不会拐弯。寺内原来的定慧主持，我是认识的，而且彼此还聊过天，推究过哲理，听说他圆寂时年龄不足半百，甚为伤悲。

       我走出弥陀寺，西行有亭，经岗哨允许后前行。亭内有僧人闲坐，亭附近有羊，羊也许是寺内所饲养。我想起释定慧，询问上人的相关情形。答曰：其塔在南边半坡。我欲登临悼念，他又补充：“现禁止登临。”无奈，告辞择路踏上归途。

        此村曰星火村，比较熟悉的地方。我三十多年前曾在这个村当工作组组长，搞社教，清账，因对犯错干部不上硬，规劝退赔效果好，我们这个组的事绩登过县社教办的《社教简报》，标题是《思想工作方法好，说服教育搞清收》。社教结束，我被评为“长安县先进社教工作队员”。我回顾羞惭，头一次验收没通过，还补了几天课。为了维护集体利益，伤害过一些同志的感情，这都是我政策水平不高，调查研究不够，工作方法不好造成的。这次短暂的工作，我向同志们学了不少东西。副组长老赵是从检察院抽调的。他的语言水平比我这语文教师高很多。在一次处理庄基纠纷时，他问那抱生产队队长腿的妇女：“你为啥抱他腿？”

      “教他给我解决问题。”

      “他抱你腿来没？”

      “没。”

      “他没抱你腿，你为啥要抱他腿？”

      “他不给我解决问题么。”

      “问题得是在他腿上呢？你把他腿一抱，得是问题就解决了？”

       抱队长腿的妇女就松了手，原来是申请庄基地未批。此后，经过调查研究，解决了一部分问题。我向同志们学习，增长了工作能力，积累了写作素材。撤离时间到了，还有问题没解决好。

        多年后，我来过星火村，采访在石砭峪水库战天斗地流血牺牲的英雄故事。被收入区政协编的《水库建设在长安》。

        旧地重游，今日又来星火村，我希望碰到朋友和熟人，或回顾当年甘苦，或交流别后情景，或计较工作得失，甚至抱怨我给他们带来的负面影响。然而，我想多了。村里现在街上进出的人们，大多当年还在读书，或者还没嫁到这个村。当年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有事同商量的那些人都到那里去了呢？打工去了，伴读去了，到儿女家去了，甚至到玉皇大帝那儿应聘去了！只剩下弥陀寺里的五百罗汉。我初次看五百罗汉，有释定慧讲解，如今他也羽化西去了！我在五百罗汉中没有找到与我面貌相似的罗汉，也没有在村里碰到相识的人，甚至分不清队际界限，找不到当年的识别方位的参照物。惆怅地俯视溪水，逝者如斯夫！过了几座桥，想不起当年没架桥时是啥样子：水有多深，是否有砅石。

       我记着房东的笑容，却找不到门楼，我记得好些姓名，见了面也对不上号。我记得我把凉皮当煎饼夸赞，乡亲就猜度我爱吃煎饼。米家管饭不收我的伙食费，我不肯违章，事后送他家一包儿金菊花籽，饭钱裹在花籽里，为说明理由，还附了一首诗：

      “招待盛情应该夸，干群原本是一家。

       饭钱虽少意义大，齐心栽培廉政花。”

       第三年，我上南五台观光，沿途遇见星火村的几户乡亲摆摊卖凉皮儿、凉鱼儿。他们纷纷招呼我：“毋组长！给你来一碗！不问你要钱！”我挥手谢绝，心里一热，登山更有劲了。

        难忘的星火村，难忘的弥陀寺，难忘的五百罗汉，难忘的星火村乡亲。我采访过的、颂扬过的、帮助过的、批评过的、打扰过的、误会过的、伤害过的、为支持我工作付出过代价的星火村的乡亲，你们还好吗？早知道有今天的分田到户，我也许当初不会那么死心眼。我口问心，心问口，咱维护集体经济，错了吗？满树金色书签的銀杏不语，我读书少，没用过那么多书签。满树硕果的柿树不语，我心里没有那么多红灯笼。遍地的麦苗不语，我没有抛洒足够的汗水滋润麦田。也许，它们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2024-11-20-于樵仙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