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兰树的咏叹
文/丁祖荣
树滋养着城,而古树是活着的文物。青山街远近的这些玉兰,经寒暑,历风雨,开逾百年,是一个城市最感性的记忆,和动人的底色。
江城多山,临江望过去,一山接一山,城市有了山水形胜,有了起伏和变化,树有了落根处。
春又深了些。出雨耕山,径直去了青山街旁的范罗山。从青山街东拐五十米就到了。山上有几百岁的银杏,也有我几十年的工作和生活痕迹。去了,又离开。离开,又回来。终究,没有归隐。我随顺,漂浮在烟火万家的街市,还有点自得。
那些来来回回的人,那些一个又一个年轮的树,生活着,生长着。晴也好,雨也好。雨时,街巷湿漉漉的,人的眼睛却亮亮的。也喜欢,夕阳下的的街巷。街巷上空的树叶闪着光,季节一到,玉兰树从枝上绽放出来。走着走着,小馆子飘出阵阵香味,让人驻足,踟躇,不忍离开。
街旁的小学操场上,几十个小童围着一个足球,正忙得不也乐乎。老屋青藤的颜色越发深了。绕过街,仿佛铁佛寺的鈡声从山顶传来。旧时代,这里的人影影绰绰,这里的佛香袅袅娜娜。现在成了围棋院,围棋院下面是大路,200米的样子,手机一条街。从前叫人民路,现在叫北京路。其意不言自明。
我的思绪,还停留与青山街并排的中山路步行街上。步行街甫一打通,那个盛景和热闹劲,真是前所未有。心想,我是有贡献的,那个街的碑文,我用刚学会的电脑敲成。一气呵成,一字未改。没有风流,只有一年后街管委会送给我的五百元工酬。有时候,对自己还是挺满意的。走在青山街上,甚至有几分得意,像是“管晏列传”里的车夫。
常常念及夜雨漫步,也感动着绕圈的温馨。一脚跟一脚,一圈又一圈,似是快乐的延续,是漫漫人生路上的精彩环绕。有这么一瞬,似泉从心底涌出、漫漶。一颤,眼睛也湿了。只能湿,不能流泪,一流泪,就无可救药地失去了自制。
青山街两旁也栽了些嫁接玉兰,长得不那么顺利,枝叶有点残。这就是日常。岁月的磨洗,往后也是好的。青山街周边广布玉兰树。有范罗山的百年以上的,有雨耕山西侧一排排的,还有天主教堂前的紫玉兰。一排排的,今年被剃了光头,堂前的也被锯了主干。探望时,一阵心酸,何至于此呢?
先是木木辛夷花,野了的,发红萼,开在大街小巷,楼前屋后。然后,在暮春和初夏,荷花玉兰,从大而深的绿叶里挺出,流萤阵阵,一见难舍难忘。
我来青山街,自是要拜访这些玉兰树的。首先是那株一百三十多年的玉兰树。树在范罗山半山间,离领事署不过二十米。有银杏树、朴树、玉兰树和雪松、香樟。多是百岁以上,依山生长。我办公室窗外,就玉立着一株荷花玉兰树。差不多二十年,玉兰树随风起伏的情状,和我呼出的气息,彼此都那么地熟悉。春深时,洁净素白碗口大的花,性状似莲,从深绿的叶中挺立,摄人心魄,极尽所能不能状摹一二。这荷花玉兰,默默相伴,经风历雨,听过我的叹息,也听过我的欢歌。这时候,我专注于事务,并未多加留意。直至岁过甲子,搬离范罗山,常常想起与玉兰树相伴的日子,仿佛听到了玉兰树的咏叹。
百年前,江城开埠,有了不少西洋建筑,附着在青山街两侧。比如,领事署,比如,鹤儿山天主教堂,这可是声名远播的华东第二大教堂,至今保存完好。那一年,我在法国短暂研学,参观里昂大教堂,教主专门按名单找到我,问讯芜湖教堂情况。当时,我很诧异且不明究里。回来查看资料,原是法国人建造和管理的。
有一年,暮春初夏,在不长的时间内,我三访紫玉兰。教堂是庄严之所,紫玉兰在堂前盛开,是温情、浪漫和憧憬,烘托着人间天上的氛围。
一访于暮春。堂前树木葱茏。主人开了正门。雪松苍劲,一株紫玉兰附于松下,随风摇曳。枝头钻出紫玉兰花。两枝立于枝头,两枝隐于绿叶丛中,透出不能言说的新姿。
二访于小暑日。天气闷热,但堂前的紫玉兰花仍给人以惊艳和一新,花骨朵从绿叶中钻出,一点红,然后散状一片红。一只,又一只蜻蜓飞来,歇于紫玉兰上。我几度接近拍摄,无果。
三访于初夏,日光浅浅。我遍寻不着,以为迁走或被砍伐。在我近乎异常的反应时,一位堂管人员出来说,树还在,并领着我走到树前,这不,就是。我一看,只是两根枝丫,光秃秃的,不知能否存活,即便活了,短期也开不出花来。原来,为了照亮楼的主体,在地上做了一排射灯,玉兰树被视为妨碍物,被修理,主干被锯,残留两枝丫,直让人目不忍视。还好,根在,下手时留了情。
远处有老海关,先是迁了里边的住户,后作修缮,并在门前立了潘赞化和张玉良的雕塑,室内展陈了开埠史。再沿江向北,有圣雅阁学校和弋矶山医院。那一年,滨江大道改造后,芜湖滨江崭露新颜,为各界盛赞。可夏季来了场大水,把从山里挖来的玉兰树、桂花树和从南方来的椰子树,悉数淹死,市民反映强烈,城市建设者不专业暴露无遗。
青山街外,老租界处,主教楼和圣母院(建于三十年代,1949年后,作为第一人民医院医疗用房)旁,还有九株广玉兰,已近百岁,春夏之际开出圣洁的玉兰花,给医院生色不少。据文献载,芜湖主教楼亦称主教公署,位于原芜湖租界区二区三段,后马路西侧。建于1933年,曾是芜湖代牧区首任主教胡其昭(1923年正式就任芜湖教区主教)和继任主教蒲庐的寓所和办公处。这两任主任都是西班牙人。多年后,本埠最著名汽车的发动机最早引于巴塞罗那,开启了汽车城的艰辛路程。不知冥冥中有无感应,现又在西班牙设厂,签约时连该国总理都出席了。主教楼与西侧的圣母院同时建造,相距约10米,共同形成一个大院,北面有一条主要道路,南面有一条次要道路。院内花木葱茏,四季常青。当时在主教楼南面种下的九棵广玉兰,今已粗壮高大,被市政府发布为芜湖的名木古树。
一口气,种下九棵,那是极喜欢的。人和事都随时光散落。主教楼和圣母院仍在。圣母院的顶端,毛主席的“救死扶伤,实现革命的人道主义”的勉励话语仍然高悬。那玉兰经风历雨,仍生意茁茁。暮春及初夏时节,九株玉兰树簇拥,树上的荷花玉兰齐放,蔚为壮观,慰籍了患者,也慰藉了广大医护人员。这让人想起欧·亨利的《最后一片叶子》,呈现着感召的力量。
这个夏天,温度奇高。我家阳台上的树备受蒸煮,两棵桂花树树叶先被晒焦,后半落。周末的下午四点,我到一院旧址,探视这九棵玉兰。门口被围挡,大约是建康养中心。我绕着四周走了一圈,希望有个入口,可惜没有。走着走着,不仅闷热,且烦躁起来,怕把九棵玉兰砍伐了,或者像天主教堂门口那棵紫玉兰,被修剪的面目全非。一圈下来,大汗淋漓,还是没找到门。几经周折,找了熟人,从西门入。进门一看,院落是个大工地,虽然比较凌乱,且规划和建没仓促,谈不上什么风格和档次。两幢房仍在,虽斑驳,不凡的气象就放在那。主教楼和圣母堂一东一西并列,硕大的玉兰树阵列于主教楼南端,一路过去,气势不凡。一数,再数,还是九棵。今夏酷热,玉兰树仍主干粗壮枝繁叶茂,两层的楼在树的影映下,静默安然。地面立牌倒废,铁皮围拢现场杂乱。树在,楼也在,悬着的心放下。
青山街里里外外的景况,走过,看过,念过,引人入胜。最是一树玉兰,多数时候是静默的,是对树下的土地,树边的建筑,以呵护。阳光洒过,树叶发出闪闪的亮色。风雨来时,不惜以身护佑。开花时,荷花玉兰、紫玉兰从叶丛中生发,绰约、雅致、动人。
玉兰树,茁茁的生意应时而发,像一支咏叹调,深情地播颂着世间的美好。
作者简介:
丁祖荣,曾在和田援疆,安徽指挥长。现任职于芜湖市人大。在《人民日报》和海外版、《北京日报》副刊、《新民晚报》夜光杯、《清明》和《作家天地》等发表散文,著有《民意社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