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蔚 画 丙烯综合
所有不安都只为写下一首诗
——致马拉美
那有把柄之物如同此身
轻微，陷入烦劳之手
燃烧：头发、胡须和芨芨草
秘密死去的人留下疑问的灰尘
厄运隐藏在家具的斑驳里
涂着水银的镜子是一头怪兽
“振动翅膀吧，轻轻地
这信使，这一把扇子”①
持久地压抑，酝酿一次叛逃
终于迎来语言的凭空一击
酷似芭蕉残叶，粉碎的杂念②
从酷暑的涡流中跃升
与罂粟带来的晕眩同谋
放手让蝴蝶从袖子里飞走
从经典的标本中回到振翅
“应该轻得像鸟，而不是像羽毛”③
灰尘落向镜子，也回落到它自己
镜子越渴望照见，就越迟钝
矿井深处的水滴传出地狱的回声
唯一得救的机会是策动自己——轻
如光四射，纯粹的词
所有不安都只为写下一首诗④
注：
①马拉美《扇子》中诗句
②禅宗语：虚空粉碎，大地平沉
③瓦雷里语
④马拉美曾说：“让世上存在的一切都为了结束一本书。”
2022.8.26
菖蒲
——给臧北
谦恭，宽宥争强者的傲慢
给菖蒲浇水，让它们长到花盆之外
叶子鲜亮，为它俯身的人
放弃自己高大的背影
红木棋盘寂静，家具中的飞地
对弈者无形，神游同道人
珍贵的馈赠，一句经文
赋予减除俗世纷扰的权杖
语言识破黄金赝品，宝剑和酒杯
在半空开放似有似无的花束
风熟悉每一道门的缝隙
穿堂而过，带来友人的温情
夏秋之间，钥匙转动的声音
在悠远的山谷扯起一面白色归帆
2022.8.29
秋月
银质徽章占据午夜空虚的中心
像一个老兵守护伤残赢得的功勋
阴影出没的古老战场，喜与悲较量
苹果垂下眼睑，坠向美满的反面
天鹅的羽毛惊醒高远的冰湖
钟摆停顿把自己从时间中解救
就像木樨忆起冬天的雪，一个词
穿过楼群寻找溃败的花园
它思忖谁有资格君临今夜的天庭
华贵，圣洁，感召千江水①
赌盘分配不确定的好运，一粒药丸
手机里内置了圆梦的程序和模型
盈亏这笔糊涂账转嫁给树下的猫
黑白相间的皮毛负担了天下
在大地一角，菖蒲寂静。一个老兵
把手里银质徽章捏成粉末
注：
①禅宗有语“千江有水千江月”。
2022.9.10
我们终将踏上飞升之路
光晕和一首诗并存。海和土地
将骨灰分解，海浪不会悲伤①
语言的子宫使风月受孕，产出鸟
鹪鹩和朱顶雀②
我们居住在飞翔的房子里
敞开窗户，让闪电进来歇歇脚
天空，簇拥着脸，一片片
雨后带有白色亮边的乌云
我们已经出发，不早也不迟
河流带走草芥和空果壳
先行者已经抵达悬空之城
云雾中城墙的灰瓦比羽毛还轻
我们终将踏上飞升之路
一艘船带着裂口驶离自身的沉重
在那里，死亡像蜜蜂一样服侍花魁
黑暗在山颠结下金黄的石榴
注：
①此处指瓦雷里的诗《海滨墓园》
②人类的原始图腾。
2022.9.26
额头的荒凉
酢浆草抵抗踩来的猫爪
它重新挺起腰把蚂蚁举过头顶
我们全然不知一棵草的遭遇
园丁挎着除草机，像一个吉他手
栾树复羽的子房源于防卫，完美的工事
就像语言需要诗克服粗鄙和贫乏
秋雨和泪水争夺眼睛这唯一的圣地
黄昏里的萨克斯把哭泣带往山谷
额头的荒凉是真正的荒凉
死亡的收割队在眼皮上跳篝火舞
我们同时伸出手握住一闪即逝的蓝光
月亮在今夜需要一件保暖夹克
我们已放弃返回家园，放弃墓碑
湖水在结冰前欢喜而徒然地拍打堤岸
2022.10.5
筛子
老物件挂在墙上，蜘蛛的手艺
纠缠的悲欢发出幽光
它和墙面的斑驳形成默契
和那根钉子结了盟约
过滤。筛分。弃留。
心灵迷失在拣择与荣辱之中
凝视它，我恍惚看到一个正派的人
被划进败类，乱指将他脊梁戳成筛子
我走进陋巷，路边小店
满是漏洞的记忆成为文化遗产
腊梅开在的死角里
围绕它的是篱笆和垃圾堆
狭窄巷道上横七竖八插着竹竿
上面晾晒着内裤和床单
一个妇女把头埋进筛里
从一堆花生米中挑拣种子
你对着太阳举起筛子
我们躲在一侧看，脸上落满光斑
光斑。有人误认为那是装点
实际是被阴影涂改的破碎面容
无所不在的格子，遗漏过谁
被放逐或遗存都纯属侥幸
2023.2.22
乌鸦寻找丢失的黑
乌鸦寻找丢失的黑，音乐太响
河谷密布宿营的房车和帐篷
河水沾染了大城市的毒瘾
彻夜的篝火让乌鸦厌倦
几个越野车手在挑战河谷的陡坡
有洁癖的人在河水里反复清洗床单
她只用一种洗洁精，对某种泡沫
有着特别的癖好，就像诗人钟爱某个词
无人机在空中拍下这一场景：
河谷摊开了她（他）那再也合不拢的双腿
伟大的灵魂也免不了需要便溺
乌鸦平生第一次爱上黑，可黑已不见
乌鸦发现自己裸身被架在火堆上
有人对乌鸦说：你叫呀，给你巧克力！
乌鸦平生第一次选择沉默，就像我
对朗诵诗歌的腔调感到恶心
自媒体推文使一处秘境扩散
河谷摊开了她（他）那再也合不拢的双腿
2023.5.32
（注：在一个日历上找不到的日子写下的人间见闻）
夹竹桃的夏天
河流和道路两侧簇拥着夹竹桃
枝丛密实，像一道戒严令
花团中的脸，可红可白
这些脸将占领漫长的夏天
我曾把夹竹桃写进南方的忧郁
那时它还只是一棵树
公园的松林里还有松鼠
草地上还有散步的刺猬
如今，蝉整日诉说夏日的盛大
城市靠市井的喧闹繁荣
街巷拐角都植有夹竹桃
夏天闷热，雷电在云层深处潜行
2023.6.11
生意
梅雨。霉菌。桃子还没有熟透
女贞树抑制不住开放
湖水上涨，所有枯干的河流
都像一笔惨淡的生意有了红利
云朵低飞，一副劳碌的样子
与地面流动的人群形成呼应
架空或埋入地下的管线
每一根都在盘算自己的生意经
无关的被买卖关联
有人给月光标上价格出售
期待的收益在兴奋剂里延迟兑换
就像黑夜用漫长使晨光增值
诗人暗自调整身姿，他们
在奖项面前把自己变成硬通货
我只有最不值钱的一笑
这副肉身贵重也不及草尖晨露
无边的荒地抵消了计较和劳作
没意义处竟是一笔大生意
2023.6.20
普者黑①
会有那么一刻，彼此无别
点燃最初灯火的是巫术②
牙齿之白成为泄密者，引领祈祷的
一定是一双黑手
或许黑并无恶意，就像道教成仙
须修得五脏见黑③
玩笑。④也是故里。乡党的节日
都以黑为乐为荣
油彩取自烟火和植物
被涂抹的脸转身就有河水为你清洗
注：
①云南一少数民族地名
②古代祭祀或巫术表演者会把自己的脸涂上黑色，代表着他是神的使者
③道教经典《太清中黄真经》记载：“上界以七珍精熙為日月，下界以陰陽純黑為日月”。上界修神，下界修形，形神具备方可成仙。《太微玄經》云：不食土地精，生居太一城。此為形神俱得去也。
④指米兰昆德拉小说《玩笑》
2023.7.19
雾
雾，迈着官僚的脚步，来自一台制雾机
它向早餐的杯子里倾倒致幻剂
我遍历死寂的幽洞①人寰陷入混沌
晨光遭遇最低劣的蹂躏和蒙晦
浑浊的眼神透出衰朽，垂死的权力
伸着粘稠的手将我们周身猥琐地搜摸
它随意将纽扣扣在一条河上
而把它充满臭气的鞋穿在风的脚上
它绵软的腰肢支撑不住哪怕一句真话
像一篇冗长而自我夸耀的报告
万物的头都被压低，貌似统一了表情
虚假的盛景陷入甜蜜的麻木
像颓废的教育，尼采看得很准②
制雾机的道德就是成为不朽的圣人
而深藏于内心的事实不容泯灭
我听见诗人说：我不写顺民的诗篇③
我们曾经不知道，毕竟还在或不在
我们之间隔着雾才看清并抵达彼此
从低暗处发现点点灯光，眼睛的光
大地上隐藏如此浩瀚的群星
将光遮蔽的手不会高过他自己的指尖
不会高过蓝天、诗歌和音乐
我对雾弹琴，琴声在高空打开一条小径
沿着那小径我找到被涂改和扭曲的晨光
注：
①瓦雷里《海伦》中的诗句
②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把道德看作是颓废的征兆，因为道德否定个性与生活
③勒内·夏尔的诗句，见《愤怒与神秘：勒内·夏尔诗选》
2023.7.21
留心
留心雕像，他染上扮神的癖好
留心石膏或大理石的面孔
留心旗帜，编织梦想也编织谎言
彩色里藏着贪婪的怪物
留心屋顶，拜占庭或哥特的冠盖
浮华的尊贵正将凡尘统治
留心说话总是正确的声音
就像留心在鼓面上跳舞的沙子
留心导航地图，为你规划好的线路
留心所有无偿对你的许诺和赐予
当我们准备表示赞同或反对
留心给出的选项是不是你想要的
留心统计学掩饰的部分
这块遮羞布号称拥有全部的分母
留心奇迹，一个没有羞耻感的词
留心把荒唐当作成就加以炫耀
留心空白，当他习惯了说：拆！
吞噬是他的座右铭
留心身边的射灯和霓光
留心星空是如何消逝的
在我们的头顶，无人再见星空
星空，或许，已不适合看见
在没有阴影的夜晚，黑夜和白昼
一样通明，通明有时比黑暗更致命
当我以一粒尘埃飘浮在空气里
射灯的强光将我的眼睛致盲
思，不过是同气旋一同漂泊
风在吹，它的踪迹不定，充满未知
我们寻求落脚之处，渴望安顿
每一次安顿都让我们更加不安
书写和纸张，记录历史的东西
比所是更加不可信赖，空虚回来了
回到我们中间，他向光告别
他唤回安详的夜，黑色如此纯净
一本书，成功的传播是被禁毁
它受憎恨是因为它像一道闪电
“闪电创造了世界”，赫拉克利特
遥远的眼神仍是测试眼光的视力表
当闪电现身时，它便毁灭
踪迹只在虚空中，声音只在荒漠里
虚无的无限面孔，带着虚无的沉重
离开熟悉的脸，雕像或导航地图
我们应该沿着闪电的足迹行走
沿着亲吻的唇线，爱指引道路
留心一个词，被说出或废止
在沉默的深处不断追问自己
2023.7.26
荷花淀
我在地图上测量圣地纬度
此生要出一趟远门
对着镜子，我问脸上皱纹
你们当中哪一条离它最近？
我穿行在闹市中
无数次与圣地擦肩而过
在纸上反复写“荷花淀”
我怕遇到它时认不出它
水岸闪耀，将旅途终点刷新
一叶枯荷迈过暗影边界
我用脚试探水下泥底
孤零！幽隐于寂静水滨
树上寒鸦与我为伴
无所依时我把它当作冷月
大地怆痛，黑夜
掩盖倦容，我匍匐着朝它靠近
2023.11.17
用呼喊探测一口废弃矿井
对着一口废弃矿井呼喊：大地！
矿井过了一会回应我——大地！
它内部破碎，矿脉已被挖空
带动地面缓慢塌陷
对着一口废弃矿井呼喊：死亡！
矿井过了一会回应我：死亡！
听到它回话我很惶恐，不知道
它内心是否住着复仇女神？
我身体一阵战栗
好像这废弃矿井就在我体内
站在大地上孤零零呼喊
探测不到它空洞的边界和深度
2023.11.17
冬日
雾霾统治一天最好时光
狗叫和刹车声回应天地混沌
低头赶路，无暇忧伤
人推着人挤进地铁
年轻人手拎简陋早餐
急匆匆赶往写字楼打卡
保险和信贷推销员不停打电话
房地产中介改行做快递
倒闭门店像流感一波接一波
舌头禁语在每张嘴里结网
石头表面沉积粘稠角质
我听到从高空发出油腻号令
此刻，我手握一枚柿子
就像握着众生心脏
光迂回行进，它们耗散自己
尘埃集体在空中跳舞
2023.10.24
叶子落尽，树露出树疤
叶子落尽，树露出树疤
麻雀黑压压压弯树枝
初冬理解虫子，不用知识
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汽车驶向最后报废
我期待它被拆解成雪花
偶尔我去老街转转，那里
被穿古戏装的人占领
有人悬在大楼半空
生存把他提升到危险高度
诗人也如高空作业者
他冒险擦拭灵魂玻璃
盯着满地落叶，我突然想起
一个许久不再用的词：庶民！
在医院挂号大厅，菊花般
簇拥着问诊的病容
2023.12.1
数列在矩阵中哭泣
一只蜻蜓，在两辆
相向行驶汽车之间飞
蜻蜓每次触碰到汽车前端折返
直到被相遇的两辆汽车撞死
那只蜻蜓曾经是一只苍蝇①
而两辆汽车曾经是两辆自行车
希特勒进军维也纳时我还没出生
那只往返的苍蝇根本没有死
它转身换了一套服装就成了蜻蜓
就像战争贩子成为经济学家②
你不能说这只是个数学假设
就像你不能说原子弹是超级礼花
原理多么相似，可以无限递延
蜻蜓迭代成无人机，汽车迭代成航母
无畏的数学，人被减掉或整除
由0组成的数列在矩阵中哭泣
注：
①一个关于数列的经典故事。两辆自行车在相距20公里处以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相向行驶，苍蝇从向北行驶的自行车前轮以每小时15公里的匀速起飞，遇到向南行驶的自行车前轮时折返，直到苍蝇被自行车压死。求苍蝇行驶的距离。
②指美国数学家从参与原子弹研究到发明《博弈论》的时代转化。代表人物如奥本海默、冯·诺伊曼、纳什等。
2023.12.2
李德武，诗人、评论家。1963年出生。出版诗集《窒息的钟》《李德武诗文集（上下）》哲学诗学随笔《挣脱时间的网》《在万米高空遇见庄子》《孤独者的潜行》《AI我们正失去这个世界吗？》评论集《气质·语言·风格：李德武诗画评论》，主编民刊《玩》。2002年自哈尔滨迁居苏州至今。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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