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启代(山东)
▌藕
每一个骨节
都被暗箭射成了蜂窝
利刃再度砍来
终无一声叹息
满满一个胸腔
都是大睁的眼睛
血流干
就是瞄准了的枪口
▌天空,光没有了,蓝也没有了
天空是谁的广场?那些乌云暴雨
是否已经被统统招安?
闪电,雷鸣是否早已妥协?或
已秘密达成了和解?
天空,光没有了,蓝也没有了
鸟儿吃什么?
天空是谁的广场?失去地面的人
怎忍看到天堂也挤满了犬儒?
闪电,雷鸣真的已经妥协?不然
为何悲歌都给唱成了颂歌?
天空,光没有了,蓝也没有了
人们仰望什么?
▌蚯蚓,是地下诗人
——蚯蚓,是地下诗人。最懂黑,所以不说话
唱歌,但像元曲或宋词
它让土地穿越身体,如诗人让黑暗穿越灵魂
……所谓精耕细作就是从泥土里打磨词语
它不以柔克刚,只以小搏大
为了躲开人类的挖掘,那些血腥十足的铁爪
它必须把自己向深邃里写
▌癸巳七日
第一日,先放出衣袖里的风,让它跑远些,再跑远些,给它一年的假期
第二日,要给死去的父母上坟,随便把故乡的老屋和山河打扫干净
第三日,把照耀过祖先的月光洗一洗,还要重新调整星星的亮度
第四日,要学着打鸣,一唱雄人天下白,这人大号就叫马启代
第五日,烧掉仇人的档案,领着妻子、情人和妓女去春游
第六日,邀三两狱友喝酒,唱歌,清偿人间的债务
第七日,杀死桃花和雪花,用云朵埋藏它们
然后,然后在诗行里种闪电,也种菊花
▌捉自己
这些年,我被逼出了两项本领
一个是隐身术,一个是分身术
整天跟在各色人等的后面
看他们如何口蜜腹剑,并且
在四顾无人的地方揭下画皮
有时候一个我与另一个我闹得死去活来
绝望的时候,我常常练习捉自己
让假我审判真我,偷尝牢狱之苦
冠冕堂皇的那些人,把我逗得乐翻天
我每天都悄悄地举行葬礼
窃取那些大会开幕式上的音符做哀乐
在我看来,他们庄重的样子颇像孝子
▌在腾格里
沙粒都是飞累了的风
喘口气,它们还要赶路
有人说,它们都是渴死的水
沙哑着喊冤,日夜不停
我们一群诗疯子
每个人身上都有无数条江河
在日光下大喊大叫,迸发
比巴丹吉林还要辽阔的不平
这走来走去的沙丘,是谁
在埋葬什么,还是在寻找什么
▌马兰滩
就在这里了,啊,一望无际全是我马家的江山
我要在这里发号施令了
让牧草、马兰花和成群结队的牛羊成为主人
把阳光的金子和白云的帐篷全部变成福利
所有我叫不上名字的流水和微风都分配居处
我要在这里以梦为马,策马畅游
唱歌、写诗、跳舞、喝酒、无所事事
忘掉天下和苍生。我的人民都在这里
谁也不必忍气吞声。啊,马兰滩,我的祖国
谢谢你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姓氏
▌写给亨利希·曼
我没有停下脚步,不会后转,拒绝身后有毒的鲜花
这支笔,靠良知扶着,不会低头
亨利希·曼,我精神上的导师,一位异国的兄弟
一位把赞美、怀疑和批判完美统一的战士
一位被深爱的祖国驱逐的人
1929、1989、2049,你目光如炬,在黑暗中发亮
他们害怕的文字,把历史咯痛
为此,我不能放弃
一切,多年前已经开始。面对失语、献媚和出卖
我不再需要请愿,每一次呼吸都是警告
满纸的汉字,都睁着眼睛
——想到你,那些假借人民名义的公告多么可耻
那些外表光艳的奖项多么可笑
那些帮闲者多么可悲
亨利希·曼,我的兄弟,此季的风里打满了钉子
我是一股野火,不但向上,而且向前
▌有多少锈已经向铁宣战?
这些神的使者,不需要盔甲的战士
从来没有厮杀声,不见刀光剑影
仓颉最初的命名:锈
——它们都是铁之家族优秀的孩子
你看,铁丝网被时光咬得到处是伤
锈开始集体出击,紧紧地抱住铁,噬咬
你只能听到铁屑掉落时的尖叫
锈不知疲倦,在油漆的下面——
直逼铁的骨头。锈的牙齿是最坚硬的
在今天,我不知有多少锈已经向铁宣战?
▌我必须在时光的身体上刻下声音
敲打键盘,像弹奏别人的乐谱,总觉得肤浅
一再修葺文字
像暴君杀戮思想,手指在秋风中抖
两年来,一墙之隔,为了让笔保持正直
我不让它说话
让墨水闭口,让笔对得起天下
我只在写诗时用它,以便给汉字应有的尊严
十指变作朝拜的圣徒
虔诚地低着头颅,簇拥着它前行
面对白纸,我就有国土万里,它一步一叩首
是刀,是良心的钻
我必须在时光的身体上刻下声音
——每当阅读新作,笔就刻骨铭心地痛

▌读朱耷兼念梵高
不需要色彩:“墨点无多泪点多”
笔老则简
(一半醒着,一半醉着,世道如此
就在笔墨里犯病)
……命运只赐予我几粒文字,我一直做的是
放进自己,为天下节省粮食
——每当困惑,我就抬头看一看天:天大,八哥小
它与我一起,回头后望
……鱼要上来。鱼不解水面之上的冷热,枯笔连排
也没有点出绿色
鱼要上来。水至清共天一色,雾纷纷退至画外
鱼是天之精灵,水的骨头
——它向我一瞥,心生无限波澜,虚处一定存大有
我们都有一双毒眼
……“画得太好了,太棒了,为何卖不出去?”
这是梵高在叫
天才只能自己说给自己。乌鸦成群地在麦田上飞
除了你我,世界已疯
——我所坐的地方无树无石无八哥,空中飞满乌鸦
屁股下的地球已暖热
▌写给屈原
屈大夫
你活着的时候
天天发问
所以你的大作才叫天问
你问的太多
君王怎么愿意回答
你问的太久
王朝怎么能把你容下
你问的太尖锐
把那个昏暗的时代刺出血来……
仗剑嘶鸣,衣袂飘飘
你孤绝的背影
站在一个民族血脉的源头
越来越长,越来越重
太阳出来一次
大中国被扫描一回
像一地跪着前行的江河水
外表冷峻,内心温热
淌进文人的血液里
成为几千年,挥之不去的病因
日夜澎湃着,那就叫忧患……
▌献诗
有些是无法忘记的。比如:枉死的斗士
饿死的草民,冤死的思想者
——大地收容着这一切
有些是无法原谅的。比如:对誓言的背叛
对宣言的颠覆,对诺言的玷污
——天空注视着这一切
有些是无法忍受的。比如:对真相的伪饰
对真知的戕杀,对真理的绑架
——“人民”明白了这一切
我所有的赞美都在这里。母亲啊
一句真话,抵得上几十年的谎言吗?
▌黑夜贴
黑下来了
再黑,黑就淹死了黑
黑站在高处
黑与黑呼啸着拉帮结伙
仿佛所有的白都已经投诚
我被丢在一个陌生的野外
方向失灵
只有心跳在读秒
这是我熟悉的地方
闪电正在酣睡
雷鸣也是
包括那些幸福的植物
我在黑上画星星
一颗,两颗,千万颗……
总有一颗会眨眼睛
治疗黑的一定是白
坚持着白
就是灰
再坚持一会
白才活出了头
▌致放风筝的人
高一点,再高一点,那个奔跑的人
他要从逼仄的生活里跑向广阔
这彩色的纸鸢
是我们唯一高出尘世的部分
那个拼命奔跑的人,用一根不断延长的线
将天空和人类拴在一起
他一定是紧紧地攥着,不敢停下
仿佛一停下,天就会塌下来
春天的土地上
纸鸟在天上飞,脚印在地上飞
我站在33层高楼的窗前
无法晃动体内的波涛
建筑物巨大的阴影覆盖着他和他们
那只风筝依然在低空挣扎
想到天堂和地狱
我似乎披着整个人间的黑
▌在河泊潭,屈原跳江处
来到这里,我抱着天空就跳了下去
溅起一片惊呼和赞叹
掩过了二千多年前诗人落江的扑通声
死亡需谨慎地赞美
没有绝望到极点谁会跳江
没有那一声扑通谁的诗句能如此沉重
悲哀的是把悲歌唱成颂歌
把旷世的葬仪变成了一年一度的狂欢
其实我们一直活在另一条江水中
混浊,污秽,窒息,让人麻木顺从
它的名字叫生活
今天,我毅然跳入汩罗江
一是证明人是能飞的
二是为了找到那块叫忧患的石头
重新放回人间
▌一张白纸是危险的
无话可说
我就拿一张白纸打发时光
一张白纸
证明我什么也没写
写下的往往成为罪证
也可理解为证明无罪的证据
在一张白纸上看云卷云舒
走进一张白纸
就等于有幸进入历史的背面
这隧道好深
就等于不幸步入黑暗的核心
仿佛活着就是罪过
从白纸另一面回来的人
带回来许多风暴
白纸还是白纸
上面留下了许多无形的脚印
不需要去描绘出什么
能读懂历史的人都能读懂白纸的文字
一张白纸是危险的
一张白纸让有罪的人深怀恐惧
▌这一天
这一天,入春以来最冷,乌鸦与雪花远遁
这一天,窗外车来车往,人声依旧鼎沸
这一天,我小疾缠身,足不出户,偶尔想起天下事
这一天,回三两好友问候,躲在诗酒里暖魂
这一天,乱翻史书,捡拾到隋炀帝的十里灯火
这一天,独对苍茫,关心起那个名叫索尔仁尼琴的人
这一天,四十五年前,那个被驱逐出境的身影
一直在天寒地冻中走到天黑……
▌特写:单数与复数
一个人是单数,街上走着许多人就是复数
许多人按照一个方向行走就是潮流
如果一个人占用一个平方
两个人就是两平方,二百万人呢
在宽三十米的大街上
二百万人就是延绵六十六公里的长队
如果每个人撑起一把伞,就叫遮天蔽日
如果每个人都蒙上面,就是众志成城
如果每个人是一把火,就是奔腾的烈焰
如果每个人是一滴水,也汇成汹涌的江河
别看每个人都穿着黑衣,内心却揣着光亮
那就是大地上一条流动的银河
倘若二百万人同时喊出诉求
那就是雷电和霹雳。所有阻挡它的
无论什么样的庞然大物
都会从内里开始破碎和坍塌……
▌异常之事
青草爱上镰刀
野兽迷上猎枪
猪类们歌颂屠夫
——世间不乏这些异常之事
但我能体会一棵草的无奈
原谅一头野兽的无知
也深知猪类的愚蠢
——面对邪恶我也曾经沉默
但我无法宽恕:
教主对信徒的欺骗
执政者对公众的暴力
富有者对穷人的嘲笑
特别是读书人,假装糊涂

▌谭嗣同墓前
高出大地的这部分
已经高出了尘世和历史
能长眠是幸运的
终于可以做一位伟大的死人
怎么可能死去呢
您仰天一笑,阴阳两界里都闪耀着昆仑之光
一死就成了不朽
如今,时代需要有人再死一次
我今天带来的
是您曾经弹奏过的残雷琴、崩霆琴
如果您不能坐起来重操琴弦
那我就凭肝胆弹奏吧
让装聋做哑的聪明人
知晓天地间仍有雷霆万钧
▌写给乔治·奥威尔
一位倒霉的英国人。伊顿毕业的无产者
反殖民主义的警察,中产阶级流浪汉
保守派中的无政府主义
批评左派的左派
燃烧着精神烈焰的圣徒
先知
这样想你时,我正活在你不愿来的去处
一个写出《动物庄园》《1984》的作家
一个不断向下突围的战士
一个死去接近70年的活人
一个贫困交加,只存在了47岁的绅士
不断撞响警钟的失败者
我的兄弟
你的忌日到了。狗年将去,可猪年即来……
▌写给袁世凯
没有你,那段史事我就读不出惊心动魄
你不登基,我不知道宪法这个玩意可以随便改
你不登基,还不明白原来共和也可当成做生意的招牌
你不登基,谁敢相信权力独大会让历史之车公然向后开
是的,有那么多跪惯了膝盖的百姓不知直立
还有那么多居心叵测的官员为你推波助澜
更有那么多善于歌功颂德的文人为你鼓掌
……毕竟还有高喊“不”字的云南三将军啊
假如没有
那就不是你输了谁也赢不了
而是你赢了大家一直输
▌今年的春天没有鲜花盛开
一个小孩,又一个小孩
还有一个小孩……
我说的是尸体。三具尸体
被放入同一个装尸袋
……连尸体袋都紧缺了
它们娇小,占用了人间很小的地方
没有挣扎,也没有哀嚎
安静地,顺从了死神
一朵一朵刚刚吐蕾的花
聚在一起,就是一座花园
多美的童年啊,就要灰飞烟灭
今年的春天,还谈什么鲜花盛开
▌读二战史,想到法西斯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摘自闻一多《一句话》
你们用镣铐和手枪,想让我们
不敢说
你们用无微不至的洗脑,想让人
不会说
还设置了层层的监管,让大家
不能说
如此还惶惶不可终日,让我们
只能说……
▌这个春天,走失了许多人
这个春天,走失了很多人
我几乎全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这个春天,追问死者的姓名和寻找失踪者
都是极其危险的事
我和他们素昧平生
却感觉这些人就是我的亲戚
终于快到清明了
我所想知道的仍然没有答案
死亡和掩盖也依然在发生
殡仪馆前,几天来都有长长的队伍
他们默不作声
仿佛一排排等待走进焚尸炉的木头
恍惚间,我都分不清谁是哀悼者
谁才应当是被哀悼者
仿佛里面那些化为灰烬的人
正开会表决对我们的审判
我内心仅存的一点希望
正被春风一点一点地吹凉、吹散……
▌我一直在风中睁着眼睛
——我一直在风中睁着眼睛
风太大
看清眼前世界和自己的灵魂
是不容易的
我不能闭眼
——我一直在风中睁着眼睛
沙太多
飞舞在旷野、影视和文字里
为了看清路
我不会闭眼
——我一直在风中睁着眼睛
雾太重
弥漫在天堂和地狱的大门口
为了不迷路
我不敢闭眼
——我一直在风中睁着眼睛
谎言太肆虐
侵蚀着我们母语精神的血脉
为了指证它
我怎能闭眼
▌在穆瑶洛桑玛女神雕像前
守护神穆瑶洛桑玛
请赐我智慧和力量吧
富贵、长寿可以多多赐予他人
您手中的宝镜是否法力尚在
您碗中的五宝、五谷、五香和您主掌的盐
滋养了众生万物
穆瑶洛桑玛,令人敬仰的女神
拿起您的宝镜照一照吧
如今,众生万物需要您的五药和羽箭
有些病已非尘世的药可治
有些恶只能靠箭矢去消除
您端坐的莲座上波涛汹涌,也非太平
您就举起宝镜看一看吧
守护神穆瑶洛桑玛
请原谅我没有哈达、青稞、白酒和牛奶献给您
但请赐我们智慧和力量
有些事神仙不方便去管,那就交给我们凡人吧
▌某日
骂一个人是危险的
哭一个人,也是危险的
说话就是危险的
写一首诗,更是危险的
天空是倒悬的深渊
大地是漂浮在深渊中的微尘
纸张上空无一字
屏幕上跳动着乱码
是啊,结局也是开始
有的人死了,一件好事没做成
有的人活着,没干过一件好事
▌当一个草包飞在天空
当一棵草飞起来
一定不是因为它有了翅膀
当一个草包飞上了天空
一定是许多草有了妄想症
假如地上的草为之鼓掌、欢呼、膜拜
一定是草地被严重污染
当草包成为一群草的代表
肯定地上的草已经疯狂
一个草包要与太阳一起飞翔
这荒诞的一幕正在上演
没有一个草包能让人长久仰视
草包的悲剧也是草们的悲剧


把星星摘下来
给人间当电灯泡
让夜行者不害怕黑暗
让夜哭的小孩
安心睡
一觉睡到大天光
《中国诗人村》第三期反动专刊
收稿邮箱:weim999@qq.com
也可加未满微信号投稿
《中国诗人村》公众平台
收稿邮箱:zgsrc@qq.com
(QQ邮箱,中国诗人村首字母)

一,诗歌榜样。选十人,每人五十首。选这些年坚守民间立场的诗写者。
二,诗歌奠堂。选近年过世的诗人。两至三人,每人五十首。
三,无耻诗歌榜。选十人,每人一首。附上榜理由。
四,先疯诗人。每人选发三十首诗,附照片,简介,诗观及选稿人语。
五,社团流派。本期推送两家,一,海上诗派。这是上海最早策动诗歌变种的一批诗人,影响世界。二,“屁诗歌”。江海雕龙的“屁诗歌”值得大家关注。这许多年的不懈努力,成果丰硕。
六,诗歌晒场。选朋友圈及网络平台上的诗作。限每人三首(请大家自荐或荐稿)。
七,诗歌中的历史。选各朝各代诗歌中记录的历史。“以诗写史”,这类诗歌很有必要推送。
八、流浪诗选。选这些年“发表”在桥洞、墙根上的诗作。这是最原生态的诗歌。
九、诗歌大家谈。选发老象、王法等人的诗理论、诗批判文章。
十、反动主义诗说。专栏欢迎各位朋友畅言,本期专栏收录。


——更多佳作请点击顶部“中国诗人村”关注后查阅。
中国诗人村
道就是无,反者道之动
《中国诗人村》编委会 編輯
主编:未满
邮箱:zgsrc@qq.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