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才是伴
作者: 李缠奇
中午借着休息的空儿,我开车回了趟老家看望卧病在床的母亲,顺便给老人送几盒药。三四天没回家,感觉时间老长,也想念父母他们了。脚跳进门,叫声妈,没人回应。我快速进了妈的卧房,床上没人,我便喊着“爸”进了父亲的卧房。卧房里一搭眼一堆人,其实只有三人:床上躺着躯体肥硕行动不便的父亲,村医康修正仔细地给父亲挂吊瓶(每年秋季换季都要打针,预防心脑血管病),床边一轮椅,母亲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小心翼翼地观着医生给父亲扎针。
看我进门,母亲抬眼瞅了我一眼,说你去灶房看有啥吃的,给你舀一碗饭,吃饱!我笑了笑,看着母亲说,不饿,你不用操心。
说不让操心,其实母亲操心了一辈子家里人的吃喝。看到谁进家门,头一声招呼就是“吃了么,没吃饭我给你做”,或者招呼“赶紧给你舀饭,锅里还有”,我心里明白:经管家人吃饭是母亲一生的头等大事。思忖间,医生给父亲扎好了针,抬头笑着与我打招呼,我回笑寒暄。我叮顿父亲躺好胳膊不能压着管子,时间长了可以换个姿势,打针不能瞌睡,小心跟前没人回血……啰嗦间,护工段师进来了。与我打过招呼,一边麻利地将轮椅退了出来,推到客厅的阳光里,让母亲晒晒太阳。一边跟我说话,针打四天了,家里啥都好,你放心。妈妈这些天老爱喊老爷子。特别晚上,大声喊呢。我问为啥,段师说,老人么就是这,时间长了不在一起,一辈子的伴了。自从前年母亲病倒,母亲和父亲再没有在一张床上躺过。母亲不能自理,吃喝拉撒完全需要人照顾。母亲住在西边卧房。父亲大约能自理,也仅仅是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行走、自己吃饭、自己上厕所、自己穿衣服等。父亲住在东边卧房。护工段师和母亲住一起,方便照顾老人。我立在轮椅边,问母亲最近吃饭咋样,睡眠好不,去外边转没,母亲像个学生一样,一一作答。
医生康休说东说西闲聊了一会,走了。
客厅里,母亲坐在轮椅上晒太阳,我立在旁边跟母亲说话,段师进出忙碌着,一会晒被子,一会拖地,一会招呼老人。护工段师告我,母亲有时就糊涂了,认不得人,颠三倒四。我倒杯水喝了一大口,问段师,家里啥都好。她说好着,让我放心。又怯怯地问我,能让妈妈晚上跟老爷子一起睡不。我脑子快速转着,记得这个事几个月前就提过,当时我同意了,姐没同意。而且姐十分坚决地不同意这样做。理由是母亲不能自理,父亲不能照顾老人,当然也有防止护工偷懒的心思。这会又问我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我问母亲愿意跟父亲一起睡不,母亲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极快地说我不管,咋都行,我察觉到母亲低着头,红润的面庞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我问母亲,晚上让俺爸把你侍候着好不,她应着好好。段师在一旁笑笑,逗着母亲玩笑:妈妈,让老爷子侍候你好不,你侍候了他一辈子!我看到母亲频频点头,几颗泪滴到衣服上。

母亲十七岁嫁给了父亲。自从进了李家门,一直就围着这个家操持到现在。母亲性格里有着农村人的吃苦难劳,更重要的是母亲继承了姥爷姥姥的精明和智慧,任何时候头脑清楚,清清白白。父亲勤劳持家,孝顺父母,没有大的本领,全凭着吃苦、善良,务庄稼,做点小本生意,养活了一大家子人。父亲打小勤劳,但言语瓷笨,别人有时抢白他或者跟他开玩笑,他记不上话,不会怼回去,家里人看着呕气,常和人家吵架。后来母亲怼了村里人几次,他们才不敢再开父亲的玩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一家人挤在炕上,半夜里,父亲和母亲算账。父亲挣钱回来全部交给母亲,由母亲经营家里一切事物开支。父亲问的每笔钱,母亲都能清清楚楚地回答上来。几时给娃交学费多少,几时给地里买化肥多少,几时给谁家行门户多少,几时给哪个亲戚还账多少。我能听出,俩人都想多攒点钱,可算到最后,一年到头也攒不下来几个钱,俩人无可奈何地叹息着。日子苦,可母亲坚信,只要吃苦挣钱一定会越来越好。她坚信父亲能撑起这个家。土地刚下户时,父亲也骑着车子做点小生意,贩点农产品,挣些小钱。那时父亲跟着村里年纪大的人学贩粮食。早晨父亲四五点起床,母亲起得更早,要给父亲做饭。我在被窝里都能闻到“煮馍”的汆香。“煮馍”不是咱吃的牛羊肉煮馍,馍是包谷面馍,切成小块,炒点葱花香菜,沾点油腥,添水烧开,把切好的馍块倒进锅里煮,煮透舀到碗里,调上炒好的葱花香菜,香味弥漫开来。最灵魂的调料是一筷头荤油,就是猪油。每次做好饭,母亲总要挖一筷头猪油埋进碗底。猪油遇热迅速化开,油花花漂在汤里,父亲坐在炕头腿脚煨在被窝里,接过母亲端来的一大碗煮馍,吸一口油汤,满足地咂抹着。母亲的煮馍,看着香,闻着香,入口更香!
父辈人之间的情感不像现代人,表达的透彻到位。他们之间更多的是看为对方做了多少,言语表达更为含蓄。年轻时母亲称呼父亲“唉”,白搭话,言语中透出庄稼人之间的依恋;中年时母亲喊父亲常用“掌柜的”,和别人讨论起父亲也叫“俺屋人”“俺屋吃头碗饭的”,依靠、信任,溢于言表;老了母亲常叫父亲“瓜人”、“瓜子”、“仁怂”,更显母亲对父亲的心疼。父亲不会甜言蜜语哄人开心。记得闺女缠着父亲让给母亲说句好听的话,缠了半天,父亲一句没说。闺女一句一句地教着说,最后硬是把自己逗乐了,把父亲惹生气了。段师情商高,会逗老人乐。问父亲能不能照顾好老伴,父亲说能。
我要上班得走,保姆跟了出来,征求我的意见,让俩老人睡一个床,你看行不?
行!就一晚上,你多起来几回要操心看看。我说。
好!你放心!
同床才是伴。我心里说。
2024年11月8日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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