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村庄:坡口枳香
村北坡坡口,党新凯房子东北檐的外面,有一株奇特的树。
这树不高,但分了许多枝杈,互相簇拥在一起,大约有一人多高。分枝扁平状,粗细不一,粗者直径有30厘米左右。每枝筋脉呈露,非常瘦劲坚韧。枝又分杈,彼此纵横交错,挤在一起,上面又布满了硬刺,锋利尖锐,密密匝匝,令人望之生畏,一副凛然不可接近的样子。
每年春季,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了,那树枝条上,便蹦出一个个白色的小花苞,单朵或成对腋生。紧接着,花苞绽开了,伸出5个细长的花瓣,匙子形状,远望如雪。这真是一种独特的情景,乱枝怪刺中却分布着一朵朵小花,清新淡雅,清香浮动,常常引来一树蜂飞蝶舞。
这花大约驻留20多天。慢慢地,芽苞也绽开了,逐渐成形,掌状3出复叶,翼叶细长,嫩叶中脉上有细毛。叶子虽小,长成后却油亮肥厚。密密匝匝,将整个树笼罩其中。
夏秋,这树会结出一个个近圆球形的
果子,密被毛,大小差异较大,一般乒乓球大小。果顶微凹,有环圈,果皮粗糙。起初是青颜色,最后变黄。
这果子的形状不同于家乡的任何一种果子。小孩子忍不住,冒着被扎的危险,摘下一个,剥去外皮,露出白色的果肉`,会发出一种又臭又香的奇怪气味。咬上一口,果肉虽含粘液,干巴巴的,其中有子。味道又酸又苦,吐之不及。
冬日里,如果不摘,果实会留在枝头,青枝黄果,在白雪的映衬下,别有一番情趣。到了来春,果实会自动脱落。
这种树,三队施家庄沿小河子西岸的房后也有一株,不过较小。
奇特的树型,奇特的果实,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村人称果实为"沉(chun)子蛋"。
后来我长大了,读的书多了,见识也广了,才知道这树名叫枳树,《晏子春秋》中晏子出使齐国时所讲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说的就是它。
唐代白居易曾写过一首长诗:“有木秋不凋,青青在江北。谓为洞庭橘,美人自移植。上受顾盼恩,下勤浇灌力。实成乃是枳,臭苦不堪食。物有似是者,真伪何由识。美人默无言,对之长太息。中含害物意,外矫凌霜色。仍向枝叶间,潜生刺如棘”。本意栽橘,结果是枳,以树说人生遭际。
不过,枳子尽管同橘子很像,但终归是不同的两种树。一个耐寒,一个喜暖。淮河是中国南北的地理气候分界线,橘子的分布大致以淮河为界,而枳子可以同时在淮北存在,以致古人们产生了橘子淮北会变为枳的印象。
由此可见,枳树同橘树一样,本属南方之木。它是如何来到冬季寒冷的北方,来到这小小的皇甫川,不得而知。
现在能确知的是,白居易于元和年间,退居渭南上邽老家时,写诗描写其居住环境,有“枳篱编刺夹,薤垄擘科秧”之句,说明到了唐代以前关中已有枳子树。蓝田同渭南接界,大概就是从唐代有了枳子树了吧。
唐人温庭筠《商山早行》甚为有名,其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为名句。春日尚寒,他出行于商山道中,发现枳栽于墙边,雪白的花朵如灯,照亮了驿墙。从这里来看,枳子树大约是沿着商山道,被人们从南方带入关中的。
枳树太细,不堪材用。枝密多刺,于是纯朴讲究实用的农村人,便利用这一特奌,给它发明了一种新的用途,作为篱笆以代土墙。西晋潘岳写《闲居赋》,有“爰定我居,筑室穿池,长杨映沼,芳枳树篱”的句子。另外一些诗人写诗描写乡景,涉及枳树时,总会用"棘篱"之语,就反映了这一奌。
在诗人们看来,乡村房外枳篱,春天开花,芳香扑鼻,是多么美好的意境。汉人冯衍有《显志赋》,讲到居舍说:“揵六枳而为篱兮,筑蕙若而为室”,延续的是屈原香草美人的传统,衣食住行,皆香草嘉木,以示心志高洁。后人的好多诗都沿袭了这个情节。“蓓蕾枝头春意长,卧看蜂蝶往来忙。不知今日开多少,熏得先生枕席香”(明·陈献章《枳壳》)。枳子花香四溢,枕席皆香,在花香里入梦,梦也如花香。“周檐棘篱短,野枳香入袂”(元代周权《游山寺》),走过枳篱,连衣袂也被染上花香。
枳子花实皆有用。明人高濂《草花谱》说:“枳壳花细而香,闻之破郁结。篱旁种之,实可入药”。枳花花香,可解心中愁闷,“昨日东风吹枳花,酒醒春晚一瓯茶”(唐人李郢《酬友人春暮寄枳花茶》),枳花泡茶,入口也入心。另外枳子青果叫枳实,熟果叫枳壳,都可以入中药。
那么,党新凯家栽下枳树又是为何呢?为作篱芭?为了诗人情怀?为了药用?应该都不是。一株枳树又有多大作用呢?党家先人为何栽这株枳树,是一个谜。
据我所知,党家本居岳十字东南角,到了新凯父辈,才从老院东迁至坡囗,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栽下这棵树的。按此计算,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枳树大约就是百年左右。枳树生长期一般很长,生长的也极其缓慢。因此,当年我看到它时,也就一人多高。
这些都是我一路成长,阅历渐广,才有的想法。儿时的我,哪有这么多的见识?那时只知道,这是一种奇怪的树,与他树不同。
北坡是一、二、六组上原必经要道,经党新凯房后崖边东南斜道,又能上中坡。幼时我单独或随家人上塬,都经过这枳树下。夏时生产队夏收,学生放假,在坡口设岗,防止村人私带麦穗回家,就在这株枳树下。幼小的我,每当走过这儿,见到他们,总是说不出的羡慕。以后我长大了,二组的孩子们去地里去拣麦穗,上原下原,也是在这儿集合奌名出发。幼年的记忆,怎能轻易忘却?
二十世纪末,我移居江南,多年难得见到这棵树。直到二O年春节,新冠疫情爆发,村村设卡,我滞留在家,不能出村,难回江南。心情郁闷之际,难免想起儿时往事,便在村外寻觅旧迹。来到北坡,又看到了这株枳树。同四十年前相比,枳树高了不少,也阔了一些,即使在萧瑟的冬日,依然蕴藏着勃勃。想来夏旧依然枝繁叶茂,满目葱郁,而我,青发游子离乡,归来时已双鬓如霜。面对旧树,抚今思昔,不禁感慨万千。
说来真是奇怪,多年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关于过去的好多人和事的记忆已经模糊。而故乡的枳树,材无大用,果亦不能食,在它身上也没有什么独特的故事。但就是它,在我脑海是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占据了我对家乡的一半记忆。每当我回忆起儿时的村庄,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就是这棵枳子树。
那是游子对家园不变的记忆,那是对儿时成长岁月的留恋,那是对逝去亲人永远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