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凿轶事（小说）
刘国琳
常铁锤六十岁出头，红圆脸盘，高身板，走道咚咚有声，说话办事刚硬，脾气倔，外号老凿。
自称国学大师的申二说，他名字外号相承相顾，好。
一、村里大北梁，是村集体荒山地，种荞麦勉强收回种子钱，得点喂牲畜的秸杆算赚的。没人承包经营管理，撂荒荆棘丛生，杂草淹人，做了山鸡、野兔的家园。
村主任劳德金号召村民在这里种枣树，承诺谁栽树算谁的地盘，枣树苗由他家育苗基地免费提供。桃三李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生钱。庄稼人懂得这个账，纷纷争抢地盘，男女老少，求亲招友，花钱雇人来干，北梁人喊马叫，车来人往，挖树坑，运栽树苗，挑水灌水，像蚂蚁搬家好不热闹。
常老凿坐树荫看热闹，老伴，儿女，儿媳，甚至八岁的小孙子都着急，再这么城头看风景，大北梁被人家抢光了，咱连口汤也没有喝的。
北梁风大，抢那口汤不怕呛死噎死？
一句话，把全家热情凿灭了，没人再张罗这事。
二、第二年，枣树挂果，稀稀灵灵，像过年孩儿手拎小灯笼，松鼠兔子乐得了水果点心。
劳主任请专家来看。专家醉酒考察大北梁摔好几个跟头后，说，杂草争利，得改土治水。村民又舍力出资，将大北梁枣树坑垫肥土，打井引水，枣树有生机，秋后结果遍山，铺盖红地毯一样，乐得过年似的。
劳主任挨家收枣树苗钱，你们发了，我枣树苗一分利没得，每棵苗给我五块，我收个成本就行。
掏出账本，哪家用了多少棵苗一目了然，签字摁手印刀子似地挖心。
你当初不说免费用，随便使吗？不地道呀。
劳主任不说话，身边几个刺青戴墨镜的咔咔转脖子，掰手指，舌头舔雪白的尖刀，也不说话。
村民掏钱，望着摔门而去的背影，呸呸，惹不起，躲得起，就当喂狼哩。有枣树还怕家雀吃？
常老凿说，两年前，枣树好苗大苗子一毛钱一棵没人要。这回，主任光收枣树苗钱，就得二十多万，还捞上边治理荒山补贴七八万。
家人邻里都冲他竖拇指，说他高瞻远瞩，比诸葛还孔明。
常老凿摇手，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后面还有大招呢。
三、第四年夏天，枣树到旺果期，劳主任说，上面有指示，村里土地大流转，专家考察说了，大北梁不是荒山荒地，是良田，果林，也得流转。
一抓阄流转，大多数枣树林流转到主任和子女名下，零星几家流转到枣树的，上山下山必经主任枣树园，因走路吵嘴打架的很不方便，就主动要个三瓜俩枣，全归了主任家。
主任说我可不是恶霸地主胡汉三，不能占乡亲便宜，你们打井、引水的钱，我照价支付，亏我不能亏乡亲。
乡亲感动，人家一文不给谁敢说啥，谁让上面一阵儿睛一阵儿阴，一天八个令呢。
常老凿不爱听这话，骂，你们不如木头脑袋开窍，上面政策好，下面唱歪经，人家喝你血，你还念人好，佛头着粪，不知好歹。
主任注册青山商标，千亩大枣成了规模地标，他获得不少奖状奖金。
这回合，常老凿有了高人名声，乡亲遇事都找他出主意，拿章程。
四、劳主任发展大棚产业，搞一村一品。悄悄动员常老凿带头，给丰厚补贴，你说话比我走道管用呢。
我不说瞎话，不害人。
主任怏怏而去，没推行下来。
主任大力推销蔬菜种植，承诺保底收购，包销，亏损村负。
村民找老凿出主意。老凿说，我走访打问了，方圆三四十里，都搞这个呢。大伙寻思寻思，好地都种了菜，不种粮，这几十亿吨蔬菜往哪销，光吃菜不吃粮咋活？再说，承诺包销，往外运输车哪里有，运费谁出，风险谁担。村会计说，村上账户不足千元，亏损了村里撂啥赔？
结果，种菜的倒了霉：蔬菜过盛，烂地一片，雨雪捂盖，沤发腐烂，臭气熏天。村庄种粮的，粮价贵，获得好收成。
五、劳主任非要送老凿一迭钞票，我奖励你的，要不是你拦挡着，咱村都得屎壳螂跟着屁轰轰，吃大亏，我也得作蜡。往后，您老还得好好把关，支持我工作。
老凿说，我无功不受禄，拿你这钱算啥事？
主任又塞又推搡，掀开柜盖，直接扔进柜子里，你不收这个感谢费，就是瞧不起我，再往回拿就是打我脸，不信，你再动动，我就打自个脸。
老凿一动柜盖，啪，主任打一下脸。
动两动，啪啪，主任打两下脸。
动三动，啪啪啪，主任打三下脸。
老凿摆手，停停停，这钱我收了，可有一宗，算我借的，你啥时用，我啥时还。给你打个借条，这样子成吧。
主任揣了借条，欢天喜地出门，哩格哩格楞地哼哼小曲，家家户户的狗儿汪汪汪地热情配唱，送了他一路。
上边号召建设绿色村庄，发砖，水泥，家家门口自建垃圾池，这回跟前些年统一修建却不能用的厕所，沼气池配套齐全了。
乡亲不干。主任这回也不硬打招呼。
老凿说，大伙干，建得越多越好，亏不了。自家申领了五个垃圾池的用料，砖头瓦块水泥堆得棚子满满当当。
庄户哪有这么多垃圾，有垃圾压了土，沤成肥，就是有机肥料，上地比化肥强地力。老凿在门前砌了青砖灰瓦垃圾池，好看，也管用。
乡亲也跟着做，不久，上边下发了建垃圾池补贴，每个200元，老凿家领了1000元。
乡亲服，你眼光毒呀。
老凿说，你们没看领补贴发放表，排名第一拿了6000元补贴的是谁？
主任呀。
妈亲，他家连三条狗算上，七口人，见天造垃圾，也用不着那么多垃圾池吧。
这回，主任张罗没？号召没？摊派没？
没呀！
这就对喽，凡是他不张罗不号召不摊派，蔫拉巴几悄没声干，生怕别人知道的，指定有大好处，瞄着点，跟着干，支持他工作，保证没亏吃。
六、村里的旅游专家张大妹视频电话，常大哥，你瞅瞅，这满屋子全是顶级的瓷器，多棒。
要都是废物，那是垃圾场。
你这话噎死人哩。我也给你带回一套青花瓷碗吧，不贵，3000，有档次，来人戚去多有面。
老凿说，你有退休金，讲究面，我个百姓，用不着那高档的物件，来人饭碗不够，夏天用倭瓜叶，冬天用白菜邦子都能盛饭，扯那哩格楞呢。再说啦，你家旅游讨弄的玩意儿，那个值那么多钱，用得着？有这个闲钱，不如支援咱村老李家那三个读大学的娃子，积德行善，心里欢喜。
说得也是。
正说着，镜头前出了个美女，张口叫爷爷。
你谁？看你面相也四五十了，咋着？我那么老成？能当你爷爷啦。
爷爷，这套青花瓷碗，可是内部价，对外卖8000元一套呢，我哥哥退休前下拨一批，存货不多，不买可失去千年良机呀。
说着，拿起一只，晶莹剔透，洁白无暇，碗杯碟盘筷子架齐全，一套在手再不求人。
张大妹进入画面，导游说这碗，薄如纸，色如玉，声如磬，一敲，果然余音袅袅，吸睛勾人。
买不？大哥，你给拿个主意。
刚才咋说地啦？又纸又玉的。
薄如纸，色如玉，声如磬。
好看，肯定也热如锅。你孙子外孙用了烫手，几回都给你报销喽。
对哩，我咋忘这事了，不买了。
就听电话那头骂，没做好梦，遇到一只老狐狸。
七、老金打工回来了，夜晚来家串门，脸上挂了老婆赏赐的红手印。他哭丧脸，累死累活，混个吃喝，没剩几个钱，老婆脸拉拉着跟咱南山似的，闹心呀。
该!没揍你个乌眼青知足吧。
老凿说，你老婆在家种地搞副业，拉扯俩上学孩子，你年年出去打工挣不回钱来，也不给他们买点礼物，暖乎暖乎人心，再这么干，脸拉拉得比长白山长。
我在外边也俭省着，连个冰棍都舍不得吃。
这话我信。咱一块打过工，你买碗泡面吃，那盒舍不得扔，当饭碗，用五六年了吧，这会儿扔没？
没。缠缠工地胶带，硬朗呢，再用几年没事。外人一看，咱有条件天天吃泡面。
哎哟，谁又瞎又傻，看你这胶带糊里三层外三层的饭碗，一眼假穷鬼，装啥富翁。
说得低头，闷抽烟。
别不乐意听，你舍不得吃喝穿戴，打工一年买彩票花多少钱啦。
不多，一回买十块八块的，没几个钱。
你榆木脑袋呀，受穷你都不知道咋穷的。买彩票一回十多块，一周七十，一月近300元，一年3600元，十年36000元，买三十多年了吧，少说扔进去十万元哩。连个水花都没见，你不悔得慌。
还中过三回奖呢。
多少钱？
最少中5 块，最多中200块。
算你中5000元，你是赔是赚。
万一中了呢？
万亿你都中不了，人家机器算计你，概率控制你。你看看，彩票站有官员，富人买的么，人家是人精，都不碰这东西，你还扑腾蛾子钻热灶炕，找死呢。
你不打工了，没人看着我，我手痒痒。
我咽气你还不活了呀。自个没那份道行，少进破庙烧香惹鬼，守住本分比啥都强。
那，犯瘾咋办。
好办，你给我打电话，我骂你一顿就过瘾哩。要是还不管用，这么着，你买一回彩票，就给我微信发相等的钱，中奖了，我翻十番给你；不中，算给我买酒啦，划算吧。
不吱声。核计半天，夜深出门，不划算，金盆洗手，再玩，你拿刀剁我手。
你拉倒吧，因为你买彩，我蹲监牢。
老金又打工，时断时续给老凿微信发红包，慢慢红包没了。年底回家，给老婆孩子大包小裹礼物，砰啪，往炕上摔一迭票子。
第二天，给老凿拿两瓶好酒，老凿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看你嘴唇被咬破俩口子，你老婆没亲热死你吧。
酒后，将收到的微信红包205元转回老金，又另发200元红包。
老金不解。老凿说，你，吃根冰棍都心疼半年的主，给我送酒，不得心疼半辈子呀。
八、劳主任进去了，交代贿赂老凿两万元。
老凿说，他硬塞我家柜里的，没法子，我给他打了借条。
主任说没借条，就是贿赂你的。
老凿骂，这混账东西，幸亏我留了后手，不然，我成狼心狗肺贪官污吏了。摆出主任收条：收到常铁锤借我两万元借条，有时间，签名，手印。
调查人拍照，拿走原件，这事跟你无关，你该干啥干啥吧。
家人纳闷，你啥时让他打借条的收条啦？
那回，他求我给他家办喜当执客，给钱我不要，庄里庄亲咋那么见钱眼开呢。主任说，这世道没有无利不起早的，你要啥，说。
要这么说，你给我打个收条得了。
啥收条。
借我二万元那个收条。
说好给你的，你怎么不解行情呢。
天下哪有当官给百姓送礼的，我胆突。
好好，我给你写，摁手印，行了吧。
那钱咋没了呢？
我给村东老李家送去了，他孩子考上大学，没学费念不了，我说，这是主任俺俩心意，好好念书，做好人有用就成。
怨不得老李找调查组反映，说主任是好官，给他家孩子拿学费，闹半天是你作妖呢。
主任听说，眼泪哗哗掉，狂抽自个耳光，要是早听铁蛋叔叔话，我何至于今天。
乡亲夸赞他聪明绝顶，孔明再生。
他横瞪眼，少给我喝迷魂药，我吃十堑长一智，才修炼这点道行。 共3890字。
【作者简介】刘国琳，退休军官，原籍辽宁省朝阳市，现居大连，杭州。《世界文学》签约作家，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专委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解放军生活》《散文》《小小说选刊》《精短小说》等发表作品5000余篇，获奖数百次，出版文学作品集《良民英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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