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村庄:园中杏黄
任何事物,一旦同名人成者典故产生联系,便非同一般。
桃李杏春风一家。但战国时孔子执教于杏坛,东汉董奉疗疾于杏林。杏同教育医疗有缘,同桃李相论,杏树更具文化品味。
关中种杏,始于西汉。《西京杂记》曾记载,西汉上林苑种有两种杏树,一种为文杏,另一种为蓬莱杏。文杏一般认为是银杏,而蓬莱杏就应该是一般的杏了。
说到杏树,不能不说杏花。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杏树开花犹在桃花以前。杨柳发芽,正是杏树生出花苞之时。一朵朵花苞像从枝头探出的小脑袋,圆润秀气。头顶粉色,向根部渐变为深红,如此粉红相衬,甚是可爱。
“红花初绽雪花繁,重叠高低满小园。" 杏花夜开人不知,某个不经意的早晨,当你推开房门,一丝淡香迎面袭来,空气里多了些许醉人的意味,你才会意识到杏花开了,整个杏树粉中透红。开得至艳时,红色渐渐褪去,远看树上粉嘟嘟一片,就像白云落在了树枝上。
唐代是杏花的高光时期。当时曲江皇家有杏园,科举考试恰在杏花开时举行,中第者要在杏园举行宴饮,所以郑谷《曲江红杏》诗中将杏花称为“春风及第花”。 宴会前,还要选进士中年少俊美者乘马采花,以助喜庆,人称“探花郎",这种说法延续到宋代,成了一甲第三名的专称。
唐代杏树在乡村也得到了普及。杜牧曾经为官于江南池州,清明时节,归乡不得。他出门遇雨,更增凄凉之意。路遇牧童问洛,忽然知道前边村子有杏有酒,顿时眼前一亮,欢喜不止,于是写下了千古传颂的。《清明》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从此,"杏花村"由此成为令人向往的乡村春景。
村中种杏,其实也不稀奇。杏树同桃树一个重大的区别就是,杏树高大,主枝基本向上,底部占地面积较小,所以多植于私人庭园。而桃树低矮,主枝易横斜,履盖地面甚大。而桃树多植于村外,人称桃园。
从前我河西老宅,西跨院即有杏树一株,甚是高大。一人半高以上分为三枝,一支向西,颇直。东北一枝,东南一枝。杏子大而甜,属于离核杏。
听三哥说,这杏树是父母成亲后,外公所植。这棵杏树大约种于一九五O年前后,同我大哥基本同龄,
外公家数代中医,属于杏林中人,也是那时乡下少有的文化人。古有嫁杏一说,我想外公植杏,是对女儿所嫁得人的欣喜,也是对女儿婚后的祝福吧。
桃花艳丽,是未出嫁的少女。梨花洁白,是孀居的贞妇。那白中带粉的杏花,更像出嫁得人,沐浴在婚姻幸福的少妇。比之梅花,杏花少了些许红艳与傲气,比之桃花,杏花少了几分热烈与奔放,它淡雅中透着温柔,清丽中透着质朴。遥想当年,母亲初嫁了,就是这样的杏花吧。
杜牧曾经说,“绿叶成阴子满枝”,的确不错。
"花褪残红青杏小",三月过后,杏花纷纷地飘落,如雪如仙。杏花落尽后,枝头便开始生出叶来,起初是浅浅的嫩芽,接着叶片便不断生长出来,逐渐染上深绿,而小小的杏就藏在那绿叶之中,慢慢成长。一直到麦黄时节,完全成熟。
人们常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子当年能卖钱。年年花开花落,伴随着我们弟兄的相继降生和不断成长,这株杏树为我家结过多少年的果实?
据三哥说,他对这杏树的结子情况了如指掌。每到青杏长成,快要成熟的时候,他就盘算着,那条枝上的杏子会先黄,可以先摘。
文革中,父亲蒙冤,正房和家产被没收,一家人在前院的草棚渡日,所幸西跨院还保留了下来。杏树和我们一起渡过了那段艰难岁月。
我与这杏树也是有缘。大约三岁以前,一年大雪,狼钻进了家。一家人忙着赶狼。忙完了,却发现我不见了。于是大恐,难道是被狼叼走了?母亲声声呼呼着我,我在大杏树南边的猪屋里应着,母亲高兴极了。聪明的小儿子逃过了一难。
三岁前的儿时记忆长大后就丢失光了。这故事还是以后母亲告诉我的。
当我五六岁以后,那棵杏树也二十五岁了,过了全盛期。西枝和东南枝也不结果了,只有东北枝上硕果尚存。我至今还记着杏子黄时,三哥上树去摘,给我和姐姐分食的情景。那杏子甜甜的、酸酸的,恰似我在艰难成长环境中成长的人生。那杏子的形态和滋味一直记到了现在。
母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信息,大年三十晚上用切面的刀砍杏树三下,可恢复如初。母亲依法作了。但杏树老了,依然如故。
隔壁的兴凯伯,后院也有杏树,枝繁实累。一枝越过墙来,偷偷摘过一次,是酸的,还带着一丝苦味。
隔了三院,兰长绪后院也有一杏树,小时顽皮,我也上去偷摘过,滋味比兴凯伯家的杏子滋味好多了,但总觉得不如我家的好吃。
再后来我去西安上学,弟兄们分了家。三哥搬到了老院东南,我和二哥分到了河东路北,恰在老院子东北方向。冥冥中自有天定,弟兄四人恰好分成了三摊,正如杏树同根,分成了三枝一样。
父亲和母亲也老了,他们在西跨院建了牛棚,又建了小厨房。于是陪伴了我们将近四十年,早己不结果实的老杏树,被伐掉了。
老杏树被伐二十六年后,母亲去世了。如今,回想起那棵老杏树,便想起了吃苦耐劳,一生奉献的母亲。她同老杏树一样,将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