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长江
2019年10月22日,是中央红军长征85周年纪念日,我接到一个重要采访任务,报社派我去参加省里组织的“重走广东长征路”。85年前,当时红军长征过广东,全部发生在粤北境内。10月底,我第二次进了粤北乐昌的界头村。我要去会见一个人。他叫邓树茂,是一位年逾百岁的古稀老人。
仲夏的粤北,我穿行在五岭之阳的茂林密竹里,一路上,秋风气爽,鸟儿欢唱,野花清香,峡涧的小溪流在潺潺地流淌, 界头村那耸立在村头的苍松古柏,能勾起人的万般思绪,叫人浮想联翩……
然而我非但没有观赏这美景的兴致,反而越往村里去,心情却越沉。邓老头当年的遭遇仿佛在我脑海里翻腾,那一幕幕情形,像是一本永远也翻阅不完的剧本,让人难以释怀。
位于湘粤交界的界头村,在九峰山北面,这九峰山下的小坪石村在民国时期可谓名声显赫,因为这里出了个国军一级上将薛岳,还有四位他的将军兄弟,这九峰山也就成了赫赫的名山。他是闻名遐迩的“薛岳家族”的代称。遥望远景的九峰山,它被长年不散的雾霭遮掩着。邓老头此时在干什么?我想,他肯定又独立在村头,等候一群人的到来。——而那群人,却不知在这世界上是否有还是无……
一
去界头村有南北两条路。北路虽近但要绕过湘人的地界,南路稍平却远。我去年是从北路进村的。当时适逢大雨过后的清晨,大山里的每个村庄都是大雾朦朦,茫茫一片。爬上界头村边那个大山垭,老远看见对面古松树下,朦胧中显现出一个飘零零的什么东西,我来不及细看,却又被一团云雾飞来,将整个古松罩住了。
过了湘人的地界,涉过涨了水的鱼溪河,七弯八拐,踏上了上界头村的青石梯路。在接近古松处朝前望,不到百米处,那飘零零的东西仿佛是个人形,在大雾中时隐时现,犹如一樽支撑天穹的千斤顶。我急急地往前走,不觉吃了一惊:原来是个尊雕像!再仔细审视,发现那石头雕像竟是邓树茂老人。
我第一次见邓树茂是在2015年秋天,我要去粤北山区采访有关农村劳务输出的问题,正好也是来到了黄圃镇界头村,我歇在路口,陪同我采访的县宣传部白干事告诉我,这村里有位96岁的怪异老头,他叫邓树茂,他有很多很多的的“破天荒”故事。问我有没有兴趣,我顿时起了信心,决定去会会这位特殊老人。
首次见他,是在村边的古松下,老人身架高大,然而却很瘦,脸上的眉骨颧骨都很突出。看得出来,他年轻时候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壮汉,他的头发是花白花白的,我看见他站立的两条腿,有点长短不齐,他腰里系了根不知从哪弄来的老旧军皮带,端端正正扣在腰间,一眼看出这条军皮带虽有些年份,但铁环扣中的五角星上,那两个“八一”字样,一点也没有褪色,老人身上这件最值钱的东西,却凸显出他几分傲骨。邓老头两眼向天,双手拄一根摸得发亮的藤拐杖,一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他的脚边,蹲着一条大黄狗,像是他的警卫员。我见身后不远有两间泥土垒成的房子,那显然是他的家。
在他家不远处, 有个30多岁的妇女在菜园子里干活,村里人告诉我,那是邓老头的孙媳媛子,我问她:“你公公怎么老站在树下?”媛子告诉我说: “他在等一群人。”
“等人?等什么人?”她好像没听清,边干活边搭理我: “他等福建龙岩长汀的人。”当时我没有在意,以为是等他的家里人。我听了媛子的话,觉得这里面很怪异,老人好端端的怎会牵扯到福建龙岩长汀……我立即改变了原来要采访的主题,决定要彻底去追根溯源邓老头这“新闻背后的新闻”。
第二天一大早,我与白干事商量,决定去寻访村里的知情人。
我们先是找到了70岁的老村长邓军军,他是位参加了抗美援朝的老军人,有着40多年的党龄了,老村长听说我们对邓老头的事情感兴趣,他先是一番欣慰,但更多的是惋惜。接着,老村长给我回忆了那段辛酸的记忆,1968年,当时文化大革命搞得好凶,由于我根正苗红,在大队部担任大队长,那时候农村到处都派有工作队,我们这里是湘粤交界地,又是当年国军一级上将薛岳的家乡,运动搞得特别“左”,这一带是湘粤两省工作队的重点。有不少“大人物”都下放到这里,有部队的,也有地方的。他们来这里“劳动改造”,有的实际也是为躲避运动。当时大队蹲点的工作队来的造反派占大多数,这些人常常命令有点文化的人到处写标语,内容总离不开这些,“与历史反革命,假冒老红军邓树茂作斗争”,老村长讲述的每一句,我都听得很入神。待他离去后,我独自一人在村里四处转悠,我忽然想起,80多年前,这里地处湘粤,这一带山大人稀,差不多与世隔绝。85年前,这界头村一直延续到湖南宜章白石渡的十公里地界,是中央红军长征突破第四道封锁线的主战场,还有当年红一军团抢占九峰山的战斗,在这里打得感天动地,界头村正好位于当年地球上这条红飘带上的前锋位置。再看看前方这九峰山又堪称群山之首,山势险恶,长年云遮雾罩,山下望不见山上,爬上来又望不见山下。你不难想象,当年的红军铁流在这里与国军和民团血腥搏杀、金戈铁马的场景。
第二天一早,我又不知不觉转到村边的古松下,又见邓老头独立树下,翘望着天际。我隐隐感到这里蹊跷很大,便走到他的身后,叫了声,“老人家,您好呀!”
他没有答应我,也没有动。倒是那条大黄狗虎视眈眈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这下他听见了。他用拐杖跺跺地下,高声道:“别叫!别叫了!”接着回转身,用更大的嗓门问我:“你是哪个呀?”声音在大树下寂寂空谷中久久引起回应。
他的耳朵看来也不管用了,我也放大嗓门:“是我啊!我是报馆来的记者。”开始我是想说报社,怕老人听没懂,改口说了报馆。
“到我这儿来的,是不是?”他扬起脸,脸上堆笑,张开的嘴巴里没有了门牙。
“我们来看看您老人家哩!”我忙应道。老人听我说了报馆,一边说,你们文化人呀,然后领着我来到了他的土屋子。
“从报馆来的,坐! 坐!坐!”他话说的铿锵有力,他转身往回走,用拐杖敲打着地面,对着板泥土房喊:“来客了,泡茶!”
屋里没有人应。刚坐下来,他又问我姓氏、年龄、籍贯、工作单位……。那份亲热劲,使我马上判断出,平日大概很少有人和他交谈,他等候的又是什么人?……待一大堆客套过去,我问他:
“你老在大树下站着,等谁呀?”
“等,嘿嘿。”他将长条木板凳挪前一步,拉开了长篇大论的架式。
“说起来话长。民国二十三年十月,我们几万人的红军队伍从福建那边厮杀过来,一路斩将夺关,我们死了好多人,现在我剩下的战友……听说有不少在京城里做大官呢”,他说话的口气颇为自豪。
“什么,你有战友?你还当过兵?”我很感意外,着实吃了一惊。
“哎!”他点了一下头,像是谦虚,又像是很骄傲。
“我是民国3年养的,民国21年,我17岁就在红军当正规兵, 记得叫红一军团红二师四团,我们的那个师长是陈光,好像老家也是这一带的,我还是三连的班长呢。”
我这才想起,这一带湖广交界,是1928年朱德、陈毅领导湘南暴动的策源地,那个叫陈光的师长就是湘粤交界湖南宜章栗源堡的,后来他是八路军115师的代师长,是我军的一位赫赫名将,当年这些人跟随朱德、陈毅率3万农军从湘南上了八百里井冈山。六年后,这里又成了中央红军长征突破第四道封锁线的主战场。可那毕竟是1934年10月的事。跟邓老头有何相干?他讲着讲着,我禁不住看他几眼,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话匣打开了,他口若悬河,声如洪钟,便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当年的战斗生活。他向我描绘出一个又一个厮杀的场面,刻划出一个又一个勇士的形象,讲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就象是刚发生在前几天的事。我问起他那位战友,他说:
“他叫马古,是我们连的排长。当年,我们是从仁化城口过九峰山,我们三连是前卫,当时,在国民党薛岳军和当地民团的围剿下,我们全连人马打得只剩了三十几个了。连长、指导员都死了。怎么办呢?只剩下马古一个排长了,该他拿主意呀!我想,这么下去怎么行?干脆,冲出去找陈光师长。本来冲出来了,不料我的头上挨了一枪,差点打碎了头盖骨。没法子,他只得拖着我,掉队了。我们先在九峰山下的小坪石村躲了个把月,我的伤才好。我要留下照顾他,当时那情况怎么行啊……”
“等等。你说什么?他照顾你?”
“后来,我的左腿又打伤了。”
“你的左腿是? ……”
他淡淡一笑,那神情仿佛干了一件得意的事,又不愿让人家知道似的。停了会儿,他才说:“反动民团打的呀。马古躲在洞里,帮助我找药、找吃的呀!多亏乡亲们,你凑点,我凑点。后来反动派晓得了,还杀了不少人。他们抓住了我,又是吊,又是熏,又是打,他们以为我死了,丢在路边,半夜里我才苏醒过来。后来马古找到我,要继续留下照顾我,我硬是把他撵走了。就在我刚才站的古松那儿分手的。打他走后,我就盼,盼,唉!……”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有些沮丧了。
原来是这样。我不禁感叹,“这么多年了,谁知道马古还在不在!”
“在,在,他还在呢!”他的神气又还原了,“前几年还来了信,他98岁了,身体很健朗,说是有空就来的,我孙子告诉我的,马古在信里说了,他以前是个司令,现在退休了,嘿嘿,这家伙,到底还是一冲出来了。”他的脸上泛起了兴奋的红潮,那无神的眼睛也像有了光泽。我猜,当年主力红军连长马古,至1955年也是一位开国将军了。
我也兴奋起来: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位赫赫功臣,我决意搬到这儿来住,定要记下他的这些宝贵的资料。正要征求他的意见,他倒主动提出来了。
“彭同志不嫌弃的话,到我这儿住,我要我孙子把信给你看,好不好?”
“好!”
“一定啊”!
二
我一口气把行李搬到了他家。正好遇上了村里一个外号叫歪嘴巴的中年人,我气喘吁吁地向他讲述了刚才的重大发现。谁知,我迎头泼了一大盆冷水......
“邓老头的话你相信吗?他吃了饭冒事干,整天同人瞎吹。”歪嘴巴嘴角挂着冷笑,也斜着眼看我。
我心里咯瞪一下,呆住了。
“你绝对不要相信他。”歪嘴巴叼着一只相思鸟牌子的香烟,态度也是极度冷漠的,“他那本经在我们村里念了好几十年了,早就家喻户晓,老幼皆知了。”
“他娘的,这邓跛子,不骂他一顿我就不得舒服!”歪嘴巴狠狠地骂了一句,将脸对着我吼,“你们这无脑的,想个没有,邓跛子说,那次九峰山突围的人几乎都死了,以后连这里的老百姓都杀了很多,他说自己是堂堂中央红军,敌人怎么会轻易地放了他?就算是死里逃生吧,他有那么大的功劳,还不向政府要钱要物要照顾?还会在这儿整天牛皮吹上天?一吹就是好几十年?连老婆也娶不上,再说……”他突然打住,将话头一转, “喂,他要你去住,是不是?你就去吧。你们这些文化人就要有瞎编故事的本领,你去跟邓老头学学,看他怎样对你瞎编。
我一下子被歪嘴巴推进了万丈深渊,邓老头讲的那一切会是假的?!瞎编?能编得那样逼真,那样震撼人心么?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找他的儿子。管他是真是假,我又不给谁历史鉴定,听听又有何妨。我告别了歪嘴巴,去了邓老头的家。
走不多远,有一个男子追了上来。他还不到三十岁,可是满脸愁容,加上穿的不太光鲜,看起来要比他实际年龄大得多。有人告诉我,这是邓老头的孙儿阿财。
“彭同志,你别再跟歪嘴巴提我爷爷,我爷爷不知事,他这么大年龄了,再遭羞辱,真的受不了折腾!”
我忍不住问阿财:“你爷爷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说不清,也很无奈”他摆了摆头,“当年红军北上后,民团将这里的人几乎全被杀光了,我们都是以后搬来的。说他是瞎编,他讲的人和事都对得上号;要说是真的吧,又无人去帮助他证明。”
“你家里人也不清楚么?”
“你爷爷是这村里的土生土长的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他说爷爷没结过婚,我父亲是他收养的一个孤儿。我爷爷讲他自己不是本地人,他说三岁就出来要饭了,十四岁跟着一个叫吴先生和马古的人闹农会,后来参加了红军,他说三岁就离开了家,可他老家是啥样子都记忆不清楚了,后来,我和我父亲找了几十年,都没有找着。到1994年,我爸爸湖南宜章老家那边没有多少人了,全家搬过湖南宜章去住了,要爷爷也跟着去,可他是却死也不从,仍要住在界头村,说是怕人家来了找不着他。他父亲没有办法,才打发我和老婆媛子来这里照顾爷爷。"
阿财说,“听父亲讲,1979年来过两个军人,调查一个人的历史,也找过他。他说那个人就是马古,可名字都对不上。以后,他老要父亲给人家写信。父亲哄他,假说写了。这一哄又是20多年,你看爷爷现在每天都风雨无阻到这古松树下,等人来,等回信呢……我见爷爷可怜,只好将错就错,叫父亲再哄他,说回信来了,马古当了司令,有时间就来看他。他当真了,又天天等人家来……唉!过去他盼虽盼,也没有天天到那儿立着。也许是日子越过越艰难,不顺心的事越来越多吧,近来,他动不动就到那儿站着,刮风下雨也不觉得……”
简直越说越没影了。默默走了一段路,我问阿财:“说他是瞎编,他何必在那儿死等?再糊涂几十年了,总不会自己这么执着去欺骗自己吧?”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文化大革命时期,我的爸爸为了爷爷的事情吃了不少苦头,记得1976年9月毛主席逝世,当时大队部也要开追悼会,爷爷在家里哭了一整天,可当时的大队民兵营长,歪嘴巴的父亲坚决不让我的爷爷去参加毛主席追悼会,还派村里的基干民兵看住我爷爷,防止历史反革命,假红军邓老头有破坏行为。几个月后,民兵营长又把村里下放到大队部工作队里一个骨科医生找来,跟我爷爷聊了一阵,还检查了爷爷的腿。那个医生说,爷爷的腿有明显的枪伤。然而,没过两天,这位医生就被大队基干民兵五花大绑,在村里的大队部轮番批斗,说他讲假话,作伪证,企图为假红军邓老头提供假材料……”
我和阿财边走边聊,一直听他讲述他爷爷的经历,转过山弯,老远看见邓老头立在屋角,显然是等我的。见他这副模样,我的心象被什么压抑着,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
阿财告诉我说: “爷爷可怜巴巴,他说什么你都顺着点,拣好的回答他,让他高兴就行。”他向我笑笑,示意我去向他爷爷打招呼,自己朝另一条路走了。
邓老头知道我来了,高兴异常,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屋里拉,一边高声喊道:“你说人家不会来,你出来看看,是不是来了?你根本不晓得,革命队伍里讲究的是说话算话。参加红军的第一天,吴先生早就说过……
“吴先生谁呀?”我忍不住问道。
“指导员嘛!那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文也文得,武也武得,可惜那次牺牲了,埋在九峰山下的红军墓,在一个小村的屋后头,那,我记得靠左手第三座,你去看了没有?以前,清明节我还每年去培土呢,我还带着我的孙子去过他的坟头,老人走出屋外,用他那根结实的藤拐棍指着坟头的方向,让我看。”
这时从土屋子边边的菜园里,走出一个端庄秀气的大姑娘。看见我,她腼腆地一笑,跟着眼圈红了,背过邓老头,她委屈地说:“许多人哄他,拿他开心,他都当真。没想到您真的来。您住这儿,我爷爷的话您别听就是……我做饭去。”她言谈举止那么成熟,不像是邓老头的孙媳妇,倒像个照顾病人的护士。
进屋坐下,邓老头很快又讲起了他的战斗故事。我有心找出他的故事里的矛盾,时不时用老大队长提的问题来问他。他回答得那么合情合理,令人深信不疑。我突然想到,他曾跟老大队长和那个医生讲过同样的故事,他们当时会是怎样的态度,怎样的表情呢?
吃晚饭演了一出悲喜剧,更叫人心碎鼻酸。
将菜端上桌,饭桌上只有我、邓老头和他孙子夫妇。新鲜南瓜、豆角和茄子,还有山里人隔年腌制的腊肉、香肠,以及一些腌菜,都被放置在灶台木制的小甑里,下面用柴火热着,用蒸汽清蒸,使得整个土屋子都格外清香。邓老头却要我不客气,多吃几块山里的肉,尝尝香肠的味道。这还不算,他还要孙子去提酒来,说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无论如何要跟我碰碰杯。提出个酒瓶搁我面前,阿财轻声央求我:“您快说不喝酒,不吃肉。我每次买回来的米酒和肉,他都要饭前拿来祭奠指导员老吴,说是怕老吴在那边没酒喝没有菜吃。有时老人不经意地把一壶酒倒尽了,因为老人习惯了,要他自己亲自动手祭奠,别人还插不上手,次数多了,我们就将酒换成了茶叶水,我假说买了……”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听了阿财的话,面对这情景,我的心直往下沉。我的嗓子发抖,高声唤着把酒提走,把肉端开,等过几天司令来了一起喝。喝酒的问题好容易达成协议,邓老头又要拿信我看。脸上红红的,说出来有多么难堪。我又大声说,信我已经看了,马古的确当了司令,过不久就要来看他等等。我一边胡说八道,喉咙里像掐了一块骨头,吞不下,又吐不出,只感到眼睛发涩,鼻子发酸。我有些后悔来这儿住了,既打破了他们生活的平静,也给自已带来了麻烦。
夜里,我睡不着,躺在床上一个劲地抽烟。偶一扭头,发现床边的墙上好像有亮光。我爬起来,看清了是个封闭了的窗子。我从小洞向那边张望,见邓老头菩萨似地坐在床沿,拐杖抱在胸前。他在想什么?是怀念牺牲了的战友,还是在思念远方的马古?端着灯站在门口,阿财默默地注视着他可怜的爷爷。他收拾好了,最后来关照一下爷爷再去睡的。我不忍见这种情景,重新躺下了。
屋外,松涛阵阵,云雾缭绕。迷迷糊糊中,邓老头讲述的那些场面,伴随着鬼泣神悲的呼号,不断在我脑海闪现……
三
我开始整理资料。但我的注意力常常分散。我不但不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并且为这位老人的命运焦心和不平。他的生活太苦了。
邓老头知道我在忙于案头,就摸到屋里对我说:“我晓得的,读书人写东西是一件伤神的事。那时候吴先生写东西都是夜里,不准勤务兵吵。他别的什么都不要,就要一杯茶。茶提神嘛。给彭同志泡杯浓茶!”
邓老头关照一声,便再也不上我屋里说话了,他怕吵我。他每天早晚打草鞋、搓牛绳,中午前后便去等“战友”。
那天吃罢早饭,他穿起干净的长衫,腰里的皮带扣得紧紧的,鞋袜也都换了,像是走亲戚的样子。临出门,他对我说,“彭同志照看一下门,我交党费去,一会儿就回来。”
“什么,你交党费?”
“今儿是七月一日,党的生日哪!我是每月一号交的。别的事能马虎,这个事是马虎不得的。吴先生说得好,党不缺这几个钱,可这几个钱能见党员的心呀!我去去就回来。”
我送他出了门,返身回来问:“你爷爷是党员?”
涨红了脸,尴尬地摇摇头。“他不是交党费去了吗?”
怔了证,走进他爷爷的房,抱了个竹板匣子出来。他揭开盖子,里面装满了一角两角的钞票和许多镍币。“他交的党费全在这儿。”
我愕然地望着他。
他叹口气,告诉我:“听村里老人讲,解放前几年,爷爷出外讨米要饭,还行乡做过瓦工,好几年没有回家。解放了,他回来摸到乡党支部交党费,说在外要饭命是假,寻找革命队伍是真,听说哪里打仗前往哪里去,说得眼泪直流。人家问他哪年入党,他说是民国20年,吓人家一跳。问是谁介绍的,他说是吴先生和马古。这两个人早牺牲了,死无对证。他又找到县里。县里根据他的情况,叫乡里暂时让他参加活动,以后再查。以后事过境迁,领导也换去换来,谁也没有对这件事下结论”。
可是,“文化大革命中整党,工作队里一个血气方刚的红卫兵查出这个问题,把他的名字划掉了。大队长怕他受不了,关照大家都不要告诉他。他不知道,每月照样交党费,刚交去,人家又偷偷给我了。他这些钱都是自己挣的,搓牛绳、打草鞋,千方百计弄几个钱,说是党费等于党员的心,不能用别个的钱。我看他弄几个钱不容易,就全给他攒在这儿……”
说着说着,递过来一个匣子,我接过它,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也不能用话来安慰他。忽然,我发现盖子上面有两行漆写的柳体字,“消灭剥削,世界大同”。我的眼睛蓦地一亮。这是一件革命文物呀!
“这匣子哪儿来的?”
“爷爷说,是吴先生的书匣子。”
啊!我紧抱匣子,确信邓老头是个真正的红军战士!
四
我在界头村住了三天,正好遇上赶集,粤北和湘南一带都叫“赶闹子”。这里有一个叫黄圃的集子,由于地处湘粤交界,赶集的人不少。阿财说,他的父亲会从湖南那边过来赶集。
我在集市边的一个小杂货店等候,快到中午了,才等到了阿财的父亲,这位老实憨厚的大山儿子,每每谈起父亲的往事都热泪盈眶。
阿财父亲的名字很好记,邓老头爷爷对红军情有独钟,所以他给父亲在落户的时取名“邓红军”。邓红军也是60多岁的花甲年龄了,他极其不愿向外人多谈他父亲的过去。但在我的一再要求下,他记忆的思绪打开了,里面的酸甜苦辣应有尽有。
那是1975年,大队部里住着两个工作队,来了两派人,一派是红卫兵造反派小将邱红祥,另一派则是来自部队的工作队龙队长。
阿财讲,龙队长叫龙解放,是位60多岁部队转业干部,穿着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我父亲在黄圃公社见过他,在山背后那个紫溪大队和他同桌吃过饭。因为他对我爷爷事情特别感兴趣,全大队的人们私下对他的评价很好。但那个叫邱红祥的小将却不怎地,他既不参加劳动,又太多管理工作队的事,平时对人也没有一点儿笑容,成天从这村爬到那村,整天不是开会就是找一些典型的“四类分子”,不是批就是斗。他指挥的那些基干民兵挺为他卖力的,每当这个时候来临,我爷爷邓老头就没有好日子过了。每每这个时候,龙解放不是发愣就是呆坐。但村里人有杆称,心下明白,这么年轻的军人转业,又被派到山里来,十有八九是倒了霉的,你叫他如何笑得出来!他每次见到我的爷爷被批斗,他总是叹口长气,还跟我陪斗的父亲点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我回到了邓老头的土屋子里,邓老头又开始指天划地讲开了。那高声大嗓,好象面前集合了万把人。
“……那个垭子上,我们死了好几十个,吴先生就是那次死的。血,把石头都浸红了呀!这边岩上,就是长了棵板栗树的那儿,马古排长一个人杀了十几个民团仔,最后,抱了两个一起跳下去了。他受了重伤,没有死。为给马古弄药,老百姓也死得惨哪!那棵皂角树下头,反动派烧死了送过药的一家三口,老的七十几,小的才八岁……”
我呆呆地疑视着邓老头的脸,他傻子似地半张着嘴,眼睛红红的,挂着根竹棍子的手老是打颤。也许,他经受过炮火的硝烟,邓老头的故事唤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吧。
对于党费的事情,我特感兴趣,中午饭后,我由找到了,要他带我去20里外的宜章高龙桥去找他的父亲,更详细了解一些邓老头的经历,60多岁的邓叔,因为文革中他父亲的事,吃过不少苦头,不愿向我谈及父亲的经历,但他看我兴趣极高,慢慢地打开了他记忆的话匣
1976年8月的一天,父亲仍去交“党费”。当时我正好睡了一觉,起床已快三点。刚刚走出门,我猛地一征:龙解放竟站在翘望村边古松下,背着一只手,一动不动,眼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九峰山峦。他的神态,他的模样,还有每次看我父亲的表情….使我突发奇想:他是否与那位马古有什么瓜葛呢?或者他就是马古?……但他的年龄也对不上呀,邓叔讲,他当时越想越象,不觉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了。他走到龙解放的面前,直问:
“龙队长,您对这里好象很熟?”
这龙队长身子抖动了一下,像是被人从噩梦中唤醒。回头见是邓叔,他勉强笑笑,说:
“不,不熟。”
“您一直在省里工作?”
“过去在福建省。”
“您当兵走过许多地方吧?”
“不是,就在福建”
“这里来过吗?”
“唔!……没,没有……”
唉,也难怪,这年头的形势,加上他的处境,对任何人都得提防三分。邓叔不再追问,以主人的身份请他进屋坐。43年过去了,这一切好像发生在昨天,邓叔停了一刻,继续给我讲他的故事。
“龙队长随我走进屋去。但他没有坐,这间房里看看,那间房里瞧瞧。我跟在他后面,向他讲了我父亲的境遇。龙队长毫无掩饰地表示了他对我父亲的同情。在我父亲的卧房,他按按硬梆梆的床锚,捏捏单薄而又破败的棉絮,脸上越来越阴沉。当说到交党费被退回时,他的手不动了,眉头紧锁,显得十分严肃。我抱着竹板匣子,打开盖板,递到龙队长的手里。
龙队长将匣子抱着,两眼失神地望着匣子里的钱,嘴唇颤抖着,却没说出什么来。慢慢地,他眼里溢出一行泪水,抬手拭去了。
“‘龙队长’,我的声音忍不住有些发颤,我父亲受到的待遇太不公平了!可怜他日夜思念他的战友,他的战友却把他……忘记了……”
“不,不会忘记他的……绝对不会的,战友间的情谊刻骨铭心,更何况是那个时候!那是想忘也忘不了的呀!……”龙队长说话间铁青着脸面,斩钉截铁。
“可是,几十年也没有只字片言。”
“也许,马古把地方记错了,也许找他没找着,也许……不,不能说他死了。”
他显得有些激动,“应该说马古还活着,他没有死……”
“假如还活着,要知道他的战友这么惨,不知会作何感想!”龙队长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们帮你父亲想想办法吧。”说着,掏出来一叠十元的钞票,伸到我的面前。他的眼睛湿湿的,脸上是苦涩的笑,有些凄怆地说:“他太苦了,先帮他解决一点吃的、穿的。这个事托付给你了。”
听着邓叔讲着他父亲的经历,确实凄然,老人的确很苦,可是他盼的是马古来呀!
邓叔继续讲他父亲的故事。
“龙队长呀,什么‘司令的信’,什么‘司令即将光临’,编得够多了,这是我们给父亲的精神安慰。可这么多年了,我们谎越扯越大,要是给父亲这些钱?……”
“你们就再哄他一次吧,就说钱是马古寄来的,过一阵子马古就来接他……”当时,龙队长这样告诉邓叔。
听了邓红军的讲述,我无言以对了。
“出了大门,龙队长抚着我的肩道:‘不要听姓邱的话;我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那种情景无论如何是幻想不出来的……我父亲有个战友,和他……怎么跟你说呢?……你告诉他,马古一定会来看他的!”
邓叔看看钱,问: “龙队长呀,你自己的伙食费呢?”
“不必要了,我马上要回去了。”他踱到我父亲常站的古松下,环视着四周巍峨苍莽的九峰山,似有无限的依恋、万般的感慨,积压在心而又不能抒发出来。
“正当我要给龙队长送行的时候,父亲摸索着回来了。他显得很高兴,嘴里哼着一支无人知晓的曲子,我过细听还能听出几句唱词:
‘工农团结紧,拿枪闹革命;
铲除寄生虫,天下享太平。’
那根拐杖左右挥舞,敲打山石,大黄狗在他前后跳来跳去。
龙队长一声不吭地目送父亲走进门去,才伸出手向我告别。龙队长走到那棵古松下,回头向我挥了挥手”。
啊,啊,我想,当年马古和邓老头分手,该也是这种情景吧!
五
邓红军继续给我讲述接下来发生的故事,“1976年9月初,毛主席去世的前一周傍晚,阿财从黄圃公社赶集回来,拿出龙队长给的那一百元钱,向我转告了好心肠的龙队长的意思。我不接受,非要将钱退回去不可。阿财好说歹说,总算把我说服了。接着,我们研究了撒谎的办法。在饭桌上,向父亲报告了这个最新的“好消息”。
父亲一听,碗一放,没放到桌上,“叭”地一声,掉在地上摔破了,饭洒了一地。他颤巍巍地站起来,伸出发抖的手,嗫嚅地说:
“给我,快,给我……”
我给阿财使个眼色。一手将钱递过去,另一只手揩了下眼睛。
老父亲接过钱,一张一张地数,数了一遍又一遍,两行老泪从那干涸的眼眶涌出,顺脸滴下。
我想想他们爷孙三个当时的情景,如万箭穿心。
“我父亲当时数着‘马古的钱’,我走过去说道:“爸爸想想要什么东西?我们替你买去。”
“不要,我什么也不需要。我看见父亲揩把眼睛,张开嘴巴笑了, “这钱不是给我的,是给乡亲们的。我交队里去。”他边说,伸手去摸拐杖。
我吃了一惊,慌忙说: “是马古给你的,给你买……”
“你们不晓得,我和马古当初约好了的。不信,他来了你们问他。”他摸起拐杖,不由分说地往外走。
“由他去吧,反正人家会还回来的。”这回我估计错了。钱不但没有送回来,反倒惹出了麻烦。
“第二天,邱祥派人来把我叫去,一进门,他劈头就问我父亲的一百块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他,是龙队长自己掏腰包,接济我父亲的。我理直气壮,心想,这还有什么错吗?
“他妈的,好嘛!”邱队长阴阳怪气地骂着,吼道, “你知道姓马的是个什么东西吗?”
“他不是你们的副队长吗?”
“狗屁副队长!他以前是××军的大头子的崽,屁股上有好多屎,被革命小将们扒了帽徽领章。我告诉你,他回去受审了,又发现了新的问题。你知道他给爸爸钱的用意吗?”
“我深吸一口烟,不想和邱队长说话”。
“他要跟你父亲贴金,买金粉往脸上擦,要人相信你父亲是老革命。他娘的龙解放,给钱你老子,可你老子拿了钱不敢用,假充积极交队里。心里要没有鬼,他会宁可穿打补钉的裤子把钱上交?”
“邱队长在大队部里继续向我吆喝着‘请大队上写个材料。我已经跟县里联系了。’
“ 我一听,简直气炸了肺。但我只冲他冷笑一声,便缓步离开了大队部。我想看看,这邱队长究竟要把我父亲事情干到哪个地步。”
“我回到的家,只见父亲又站在村头古松下面。听见我推门的声音,父亲又走了回来,他又将马古夸奖一番,说马上农闲了,马古一定会来的。唉!他以为人家当司令的也在搞农忙双抢。”
我被刚才的邓叔讲的事情烦扰着,没有答话。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二天 ,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情。
六
“晚上,老大队长得知我为父亲的事情受了邱队长的气,特地来安慰我。同来的还有小队长和几个青年。我心里感到一阵温热, 白天的不快被冲谈了许多。我比起他们受的苦来,实在算不了什么。我们东拉西扯,慢慢扯到工作组头上了。老大队长的口不紧,透露了一个消息。
原来,工作队是长期的,工作队员却是一年一换。蹲点一年,少不了要总结几条成绩,才好交差。大队本来穷不堪言,经反复“大批资本主义”,连社员的油盐钱都批光了。口粮一人一年才一百八十斤,76年吃了79年的粮。今年夏收减产,秋收无望,眼看全年要放瞎炮了。没有粮食,何言成绩?那邱组长真不愧是搞运动的好手,他找到一个突破口:社员不是吃超了粮食吗?把吃超的扣回来,便可“增产”一大笔。他已经这样决定了。老大队长把这消息一透露,在座的各位马上大吵大骂起来。声音一高,邓老头听见了。他插嘴说:
“老队长呀,你们这样要不得哩!上级找我们要粮食,一定是万不得已才开口。就是自己不吃,也要保证队伍上吃。我们那个时候……”
“你晓得什么!”
小队长怒冲冲一声吼,打断了邓老头的话。老李拦住小队长,高声把事情的始末向邓老头重复了一遍。小队长怒气不息,接着吼道:
“这是坑老百姓,懂不懂?你们那时候是这么干的?你是31年的党员,怎么不去管管?管不了就少插嘴!”
邓老头被抢白一顿,不再开口了。大家散去,我们要睡了,他还木头似地坐着不动。催他,他说还要坐会儿,叫我们各自休息。
我躺在床上想七想八,忽然阿财猛敲我房门,仓仓惶惶地说: “彭同志,我爷爷不见了。”
我急忙爬起来,我想起小队长的那番话,断定他上大队部找邱队长去了。我急忙拿了手电筒,跟去追。快到大队部,果然见他走进门去了。我和阿财他们站在门外,隔窗注视着。
邱队长盘脚坐在床上,面前横着三屉桌,也不叫邓老头坐,径自玩赏他那心爱的茶杯。“你来干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邓老头站着,脚边蹲着大黄狗。他高声说道: “你是邱同志吧?听说你要扣大伙儿的口粮,我来跟你讲讲,不能那样干。共产党不能干损害老百姓的事。你明天跟乡亲们讲讲,免得大伙儿犯疑,好不好?万一队伍上有困难,大伙儿是会给的。那年我给马古弄药弄吃的,大伙儿……”
“谁叫你来的?”邱队长拉长了脸。
“我自个儿要来的。怎么,你好象不耐烦?”邓老头跨前一步,嗓门更大了,“跟你讲,我是共产党员,我们队伍……”邱队长将茶杯重重一蹾,猛站起来道:“滚出去!”大黄狗呼地立起来,他吓得连忙坐下。
邓老头一听不对头,问道: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叫你滚出去!”邱队长见邓老头气得开始发抖,噼哩叭啦说开了,
“你是什么共产党员?谁承认你是共产党员?嘿嘿,好你这个老红军班长,骗得了别个骗不了我!你告诉我,枪怎么使的?刀怎么使的?
娘的,你……”
“招架!”
一声怒吼,邓老头的藤拐杖“呼”地飞起,擦着邱队长的身子劈下来,桌上那个漂亮的茶杯顷刻成了八大块。紧接着,又“呼”地一声,拐杖横扫过去,将桌上的烟,书、文件、茶杯碎片扫了个干净。邱队长躬身躲到了桌子底下。大黄狗腾空而起,越过桌子,跳上床,咆哮着从桌下叼起了邱队长的衣服。
邱队长顾不得体统,狼狈地大声呼叫起来。
我们飞跑进去,邓叔抱住父亲,赶开大黄狗,阿财扶起了邱队长。
邓老头怒火正旺,挥舞着拐杖大骂:“混帐东西!你要是在我们的队里,老子报告吴先生和马古枪毙你!”
邱队长受了一场虚惊,大概又因当着我们的面出了洋相,此时恼羞成怒:“邓跛子,我今天跟你摊牌!”他抽开抽屉子,拿出了一叠材料。
“邱队长!”
邓叔不由大叫了一声,想阻止邱队长。但他根本不理。
“你考虑几个问题:一,为什么假冒党员?早就取消了你的党员资格,你交的所谓党费都退给了你的,为什么还交?二,为什么招摇撞骗,说有个当司令的战友?什么司令来信,全是假的。你孙子儿已经告诉我们了,你怕我不知道?三,……邱队长歇斯底里在大队部怒吼着”
邓叔急了,哭着向邱队长哀求:“邱队长,您别说了,您别说了!我父亲不知事,你可怜他呀!……”
邱队长不耐烦地拦开我,邓叔的声音高,邓叔的嗓门就更高:“三,为什么骗钱?除了我们工作队老马一百块以外,还骗了哪些?……”
“我又气又急,用力将父亲往外拖。但他甩开我,硬是不肯离开。假象被无情地捅穿了,他的美好的梦境被打破了,可恶的邱队长,将我的父亲推进了万丈深渊。似大山崩塌,父亲先是脸上一阵痉挛,接着全身抖个不住,顷刻间,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倒在我的身上。可怜的老人,他被摧垮了。我跟儿子,将父亲连拖带架,好容易才弄出了门。他使劲掀开我们,踉踉跄跄,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回摸。”邓叔讲到父亲故事的高潮时,颤动的双手不停地擦泪水。
我和阿财跟着他,谁也没有开口。虽是暑夏天气,山上的夜晚却是凉飕飕的,叫人直打寒噤。天上悬了一轮月亮,被云遮得惨淡无光;环顾村的四周,群山都隐在茫茫雾中。那长年不断永无休止的松涛声,在夜深人静的此时更加动人心魄,说不清是悲,是泣,是怒。忽然间,夜空传来一声孤鸿的哀鸣,叫得人连心也凉了。
“我的父亲回到家了,他没有进门,跌跌撞撞摸到村头的古松下,父亲丢了拐杖,死死地抱住那古松树,嚎啕大哭,那光景像是要把他的马古和老政委扶起来,向他们哭诉心中的委屈与悲酸。朦胧的月光下,父亲的嘴张着,后来要哭又哭不出声的样子,脸上两行老泪,顺着那古松树皮不断线地直往下淌。我和阿财害怕了,蹲在一旁呜呜哭泣。我见此情景,没了主见,只好拉起父亲,把父亲背回了土屋子……”
“快去找大队长!”
答应一声,阿财哭着跑出了土屋。“我将父亲拦腰抱起,把拐杖塞给他,连推带拉要父亲在床上躺下休息一下,但父亲任怎么劝也不听。老村长赶来了,将他背进屋去,放在床上。他沉默不语,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我们守候到天亮,他连动都没动一下。”
“第二天,大队来人,说是公社里来了电话,要大队长马上到公社里去。我知道这是姓邱的捣的鬼。只好服从了,望一眼僵卧床上的父亲,怀着满腹的惆怅,从绕过九峰山去了黄埔公社。”
七
这些年,邓老头的事情一直牵挂者我的心,丢不开,也放不下。终于,我下决心再上一趟九峰山。
我越走越快,不知不觉早过了渔溪。爬到朱家坳,快到界头村口了,我抬头上望,希望再看见邓老头那千斤顶似的身影,可是在蓝天映衬的古松下,仅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石头雕像,下面的落款:“红军战士邓树茂”,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了我的心头。我顾不得浑身汗湿,喘着气直往村里冲。
到了村里,我像挨了当头一棒,脑袋嗡响,两腿发软,半步也挪动不得了。在邓老头土屋的菜园里,垒起了一座新坟。那根摸得发亮的藤拐杖插在坟头;大黄狗偎依在坟边,喉咙里呜了一声,见是熟人,凄切地望着我。可怜的邓老头,他去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溢出了眼眶……
“彭记者……彭记者!……”
我掉过头来,原来是媛子站在我的身后。一年不见,她瘦了,有些苍白,眼圈有些发青,头上插了朵栀子花,发辫用白布条系着。我哽咽着问她:
“你爷爷什么时候去的?”
“2018过春节前两天,103岁。”
“爷爷什么事情都看的开,一直都好,所以长寿?”
“嗯。”我眼里盈满了泪水。
“说了什么话没有?”
“说了,马古爷寄钱来以后……”
“什么,马古爷?……”仿佛一声闷雷,我被震惊了。“真的有这个人?不,是……找到他了?”
爷爷的家乡也来人了,福建省龙岩市长玎县四都镇上焦村曹家人,去年全国老红军普查,发现了曹恒义。
“是的,爷爷说的全是真的。老大队长去取的钱,真是马古爷爷寄来的!”
“这,你爷爷知道吗?”我又惊又喜又伤心,问媛子。
“知道。”媛子点了一下头,说, “那天我接到汇款单,哭了一场。跑去告诉爷爷,说马古爷寄钱来了,可他怎么也不相信,说我又哄他。我哭着,吵着,推他,揉他,只恨不能让他睁开眼睛……后来老大队长来了,也向他解释,说破嘴皮,他好歹不相信。
“那天夜里,他忽然坐起来,张着眼睛望这望那,好象是眼睛复明了,看得见了。我坐到他的面前,望他的眼睛,果然见他眼里有了瞳孔,还映着灯的影子。他把我望着,声音发抖地问:‘你是?’我说:‘是的,爷爷!’,我好高兴呀!一边哭,一边拿出汇款单让他看……
“他接过单子,翻过去翻过来看了好一会儿,脸上有了笑。那晚上,因为大家都知道了马古爷寄钱的事,许多人来看他,围他坐着。
“他拉着我的手说: ‘你们骗了我这么久,我不怪你们。我晓得你们是为我好。我盼你马古爷来,不是要他照顾我,是要他看看大伙儿,帮这山上想想办法。我们当初约好了的。那时候,大伙儿为我们死的死,伤的伤,保我们一场,总要对得起大家,对得起这漫山遍野的忠骨英魂哪!……’他又拿起那个匣子,流着泪说,‘把这给他,这是吴先生的。里面的钱,钱呀!……’喊了这一声,他就倒下去没有起来了。”
“以后,他昏昏沉沉,老是念:‘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死了,你们把我埋在我家的菜园那儿,我要看他回来……’天亮时,他……”
说着,泣不成声了。
我环视着老人讲过的一切:浸过鲜血的山垭,烧死了三口之家的大树,埋着吴先生忠骨的荒坟,马古排长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悬崖……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的大嗓门。
八
住了一周,我正准备下山,白干事跑来向我报告一个消息:马古来了,正在路上,他刚接到电话。
马古来了!这消息叫人又惊又喜,我望,他笑着,却又泪珠儿滚滚;连老成持重的老大队长,眼里也闪动着泪花。还是我提醒了他们:
“我们快接去吧!”
到哪边接?我估计他会从湖南那边过来。北路平一些,而且山下全部是高等级公路到村旁。马古的年龄少说也快九十岁,南路从九峰山是难得上来的,大队长和同意这看法,于是,我们跑到公路那边的朱家坳,注视着公路过来的车辆。
一等几个钟头,吃午饭的时间都过了,还没有看见人影,我们的身边,人越围越多,大家都想看看这位不同寻常的客人。忽然,一声叫:
“来了!”
“在哪儿?”
我才明白过来,刚才大黄狗扯过的衣服。我们不由自主地跟着小跑起来。
转过村角,转进了稻场,在菜园子地里,只见好几个军人围在坟边,中间一个年逾七旬的老兵低垂着头。草绿色的军装,闪亮的领章,在这青山白云之中,显得分外庄严和肃穆。
那个老兵抬起头,戴上军帽,一眼认出了他:是龙队长!是龙将军,果然是他!回想过去他的遭遇,他那种难以诉说的苦衷,我急步走上前去,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
怔了好一会儿,阿财忽然嘶叫一声:“马古爷爷——”随即扑进他的怀里,放声痛哭了。
老将军紧搂着阿财,默然不发一语。良久,他长吁一口气,徐徐说道:
“孩子,你马古爷爷,我尊敬的老首长,在抗美援朝战争时候就……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