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喧哗——黄自华评传(三)
◎ 王 志 钦


儒家温柔敦厚,处世有弹性,遇事想得开,绝对不主张极端。孔子的思想中有出世入世的灵活变通,《论语》里说得很清楚:“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显然黄自华为文、为人都不是一个有弹性的人。而且他压根儿就鄙视儒家,更不相信儒家的那一套庸俗的规训和教诲。
道家绝圣弃智,不相信一切礼法和圣王。庄子懂得社会现实中强权势力之强大,不愿螳臂挡车、以卵击石,自觉选择游离于家天下社会之外,只讲长生保真。庄子讲了许多超脱冷酷的话,骨子里却深深地透露出对人生、生命感性的眷恋。这也并非是黄自华能够接受的人生哲学。他的父亲青年时饱读儒家经典,晚年则践行“黄老”,游离于世俗边缘,而且对于自己虚度终生、一事无成毫无怨悔。但是黄自华却绝不愿意远离世俗,毫无声息地看待这个纷乱的世界,至少在思想上,他不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
在中国古代文化中,黄自华欣赏的是楚文化的纯真与热烈。他认为以屈原为代表的楚文化与温和中庸的儒家文化不同,楚文化里没有以礼制乐的框套,它从一开始就是真诚的,不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而是饱含着原始巫风的强烈激情,可以快乐之极,可以哀伤之至;可以生,可以死,可以癫,可以狂。
‘楚文化的情感形式在显露与参与人生的深度上,具有空前悲剧性的沉积意义和冲击力量。黄自华生于楚地,在他的生命中,尽显楚人天性中特有的率直与激情、桀骜与固执。他将巫觋的迷狂转换为文字的迷狂,悲剧性地融入了对现实政治和国家民族的理性忧思之中。
南昌320厂又名国营南昌洪都机械厂,是制造飞机的军事工厂。黄自华在这里工作到1969年,然后被下放到九江油泵厂工作。5年后,他与人对调到武汉气轮发电机厂。又是5年后,他再次与人对调到武钢,在炼铁厂高炉做配管工。就是在高炉的熊熊烈火前,从头到脚遍裹炉灰黑尘的黄自华,利用夜班空闲的时间,在膝盖上用记录板和废弃的仪表纸,写下了一篇篇文学评论的文章,艰难而执著地走上了文学评论的崎岖道路。
工科学校毕业、在一线岗位做了20多年工人的黄自华,竟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并非意外和不可思议。实际上,弃井离乡、孤身一人客寄江西15年期间,是黄自华读书最多最勤的时段。黄自华是一个喜爱读书、喜爱写作并乐于思索的年轻人,不管他身在南昌、九江还是武汉,有图书馆和阅览室的地方,就有黄自华的身影。黄自华的最大乐趣就是在书海遨游,流连忘返,如痴如醉。
面对康德、黑格尔、休膜、笛卡儿的博大精深;叔本华、尼采、萨特、海德格尔、弗洛伊德的独树一帜;莎士比亚、巴尔扎克、卡夫卡、加谬、车尔尼雪夫斯基、托尔斯泰的颠峰艺术;李白、苏东坡、辛弃疾、曹操、嵇康的豪迈大气;李后主、李商隐、李清照的孤独缠绵,黄自华如饥似渴地吮吸着大师们的乳汁。他至今还记得刘勰的《文心雕龙》对他青年时期的影响,其“变则其久”,“通则不乏”,“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这些关于文学创作的继承和创新、文学的本质与根源的论述,让黄自华受益终身。
19世纪俄罗斯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曾经是黄自华顶礼崇拜的文学大师,他们那高屋建瓴、气势如虹的文学批评,如苍茫大海中的灯塔,指引着黄自华走过了几十年荆棘丛生的文学评论之路。
1961年,二十岁的黄自华在《江西日报》发表了他的处女作,一篇读陆游诗歌的随笔《高标逸韵君知否》,第二年,他又在《江西日报》上发表了哲学随笔《铆枪哲学启示录》。在九江油泵厂工作期间,中国机械工业出版社出版了黄自华的技术专著《喷油泵的修理》,图文并茂地介绍了拖拉机喷油泵的基本结构和使用维修原理。黄自华完全可以在“工程师”这条路上继续高歌猛进,可是他却浅尝辄止,仿佛这只是一种聪明好学、学有所成的证明而已。原因只有一个,真正让他痴情着迷的是文学,只有文学。
铁水奔流,钢花飞舞,炼铁高炉的景观壮哉美哉,但高炉前的黄自华并无欣赏“铁流欢唱”的闲情逸致。工闲时间,满脸灰黑的工友们正在休息室里说笑抽烟,排解周身的疲劳。黄自华却躲在墙角,坐在耐火砖上,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见两只晶亮的眼睛透射出忧郁的光芒。他将记录仪表数据的废纸,放在膝盖上的木板上,不停地用圆珠笔写下酝酿已久的字句。高炉巨大的轰鸣声悄然隐去,笔下流淌出文学的天籁之音。膝盖上的纸头已经写满好几张,今天总算可以结尾了。黄自华最后写下文章的副标题“评池莉的短篇小说《月儿好》”,然后站起身来,对着熊熊的炉火长出一口气,缓缓舒展酸胀的腰腿。文章誊正寄出后,《武钢文艺》和《芳草》均予以发表。这一年,厚积薄发的黄自华已步入不惑之年。
仅仅三年左右的时间,高炉作业三班倒的配管工人黄自华,在《武钢文艺》《长江文艺》《湖北日报》《长江日报》《文学评论》《作品与争鸣》等全国十余家文学杂志、报刊上发表了二十多篇文学评论文章。
他评过董宏猷的小说《深情》,评过张贤亮的小说《龙种》,评过陈龄的小说《此香悠悠》,评过张映泉的小说《同船过渡》,评过叶明山的小说《鹅湖水妹子》,评过李建纲的小说《走运的左龟年》,评过董宏量的诗歌创作,还发表过不少文化随笔。那时的黄自华已经小有名气,省作协、市作协组织的许多作品研讨会经常邀请他参加。1984年,黄自华加入湖北省作协,终于成为一名他梦寐以求的作家。
王志钦:边缘喧哗——黄自华评传(四)
原创 王志钦 咸言淡语
黄自华步入文坛后,总有贵人相知相助。从武钢走出去、时任湖北省作协常务副主席的李建纲老师,得知武钢冒出一个地地道道的工人作者写评论,十分高兴。经李建纲老师的推荐,黄自华调到当时被称为中国书刊出版发行改革先行者的“武汉书刊联合公司”,做总经理张元奎先生的政治秘书兼特约书稿编辑部综合编辑室主任。
脱离了体制的黄自华,就像是从冰山上解冻下来的冰块,在获得自由的同时,不得不独自掌握自己命运的风帆。在满是碎冰的海面上,他们会漂浮多远?会不会很快陷落?果然,同所有改革开放后第一代私营企业家的经历和命运一样,张元奎未能逃脱失败的宿命,他创办的“武汉书刊联合公司”于1987年彻底破产,黄自华失业了。失业后的他,毅然“下海”组建公司,做书刊发行生意。几年下来,他赚到了第一桶金。但黄自华天生不是一个理性的企业家,他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熟悉的书刊出版行业,与华工老师联手成立“武汉亚太高科技公司”,研发制造医用激光机。不到三年,公司倒闭。“百无一用是书生”,文人经商,赔光输光,浪漫激情有余而计算不足的黄自华,只能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万般无奈,黄自华不得不开启碾转奔波的“文化打工”生涯:在北京“中国民族博览杂志”做常务副主编,在北京“东方文化艺术中心”当编辑,在武汉“当代老年杂志”编辑诗词栏目兼做广告部主任。《新课程》杂志社、《湖北兰花》杂志社……其间历时十年,黄自华一直都在居无定所、漂泊流离的候鸟式生存方式中渡过。不过,也正是这段漂泊和流浪的困顿经历,让黄自华晚年文学评论作品的文化视野更加开阔、哲理意蕴更加丰富,文学思想更趋成熟、个人见解更为精辟。
黄自华原本就是一个在社会底层讨生活的普通工人,但他又是一个希望用精神而不仅仅用肉体活着的、并非一般的普通工人。黄自华的一生,都为自己角色颠倒的困惑所纠缠,他不间断地左冲右突,企图改变这种难以忍受的境地。他必须在工厂车间进行沉重的体力劳动,但在他的感觉世界里,自己的真正使命应该是写作。而迫于生活,他的大多数时间却又不得不花费在养家糊口的琐碎生活之中,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进行文学写作。实际上也可以说,黄自华一生都生存在挫辱感之中,为了逃避这种沉重窒息他的挫辱感,他只能潜心于文字的经营。他以精巧的文字搭构着、书写着自己的人生梦魇。也许这可以一时解除他的忧郁,但却不能够为他提供长久的心灵庇护。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具有以文字建构一个完满、自足世界的能力。
黄自华说:“我的大半生都生活在工厂里,与工人生活在同一个空间,我熟悉他们的优点和缺点。比如他们经常将工厂里的钢管偷偷拿回家中搭建阁楼,经常脱口骂脏话,经常对女工们说些带有性挑逗意味的双关语。他们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同时也是一个个俗人。”“我有一个同事,一家六口人,都挤在一个18平米的居室里。父母的床铺上面搭建着的小暗楼,是他16岁小妹的‘闺房’,和他们夫妻的‘私密空间’只隔着一层用报纸裱糊的木板,三岁的的女儿与他们同床。他和妻子最担心的是稍有不慎,就会将两个人床上的响声甚至压抑在喉咙里的呻吟,穿透木板传导到父母或者小妹的耳朵里。不过,即便如此,我的同事仍然对生活保持一种达观态度。当然,这种达观是一种被剥夺了选择权的无可奈何。用同事的话说:怎么办呢?这就是‘命’呀!同事们艰辛的生存和卑微的心理,不可能不影响我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和人生的态度,以及我的文学评论写作观念。”黄自华坦然地告诉我。
人一旦与文学结缘,就很难与它斩断情丝。离开武钢,闯荡江湖二十余年的黄自华,其实从来就没有与文学告别过。或技痒难忍,或受人之托,这期间,黄自华仍然在俗事缠身的情况下,时有佳作问世。1987年,池莉的成名作《烦恼的人生》在《上海文学》发表后,黄自华写了《寓哲理于人生》称赞“作品所渗透的哲理意绪,比起那些贴满箴言警语的哲理小说来,倒是更具有启发读者哲理思考的气韵”,对池莉的小说给予充分肯定。
2004年,在一些评论家指责池莉小说“剥离了生活中的诗意色彩”,是一个“媚俗作家”时,黄自华在《小说评论》上发表了《批判的快感与尴尬》一文,指出“池莉确实是一个深受市民欢迎的作家,是一个书写世俗的能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媚俗’的写手”。黄自华在评论文章中说:“轰轰烈烈,灿烂辉煌,待尘埃落定之后,一切又归于平庸。平庸注定了整个生命一种恒定的存在,于是,人与世界仍然无法摆脱被‘俗化’的命运。所以,就这一意义而言,写‘俗’非但不是池莉的‘媚俗’,而正是池莉的深刻。”
文坛怪杰李更,是一个敢于在文化界大着嗓子吆三喝四的冷枪手,他对文化伦理、文化秩序、文化霸权、文化垄断、文化偏见进行了全方位的肆意调侃、消解和颠覆。黄自华是最早对李更予以解读的评论家,也是评介李更论文最多、思想最深刻的评论家。在《解读李更》中,黄自华热情洋溢地写道:“他用酷气十足的游戏之笔,勾画那些他有意要‘非系统化’的思想;掂量着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亮出表演的手势,讥诮世俗的不朽;以强烈的文化废墟意识,对文化身份、文化人格和文化自恋进行了几乎近于残忍的置疑和考问;以对当代文化的痛惜、批判和拒斥,试图动摇文化主流的话语霸权。”
2008年,年过花甲、品尝尽人生百味的黄自华回红钢城蜗居,颐养天年。身不再奔波,心却再次跋涉。黄自华是文学的“情人”,文学是他的“家”,不管走多远,终归是要回来的。黄自华重返文坛时,《珠海特区报》副刊编辑李更,力邀黄自华撰稿。在大约四、五年的时间里,黄自华不仅为省内外著名作家、诗人如陈应松、熊召政、刘醒龙、刘富道、李建纲、刘益善、王新民、田禾、车延高、苏童、赵玫、叶文福、野夫、刘虹等写过评论,同时也为珠海和广东几十位青年作家作品写书评,为他们的新书作序。有了李更为他搭建的平台,黄自华得以大展身手,发表了百余篇文学评论和文化散文。仅2012年,他在《珠海特区报》上就发表了52篇文章,几乎每周都有新作见报,黄自华在珠海和广东声名鹊起,颇受关注。
2011年初冬的一天,黄自华到市作协送《华丽蝶变》一书的校对稿时,顺便送给了市作协常务副主席王新民《批判的快感与尴尬》和《荒漠之舞》两本评论集。一周后,王新民先生如伯乐看见良马,非常激动地打电话给他:“你的书我看了,文笔好极了。在湖北评论界,你的评论是一流的。”他责怪董宏量,这样的评论大家,怎么早不引荐?王新民是一个爱才、惜才的人,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宣传黄自华,并在《武汉作家》上为黄自华开办了一次专栏,一口气发了黄自华9篇评论文章。

(笔者王志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