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庄 子
秦幸福
孩童时,到六里外的常家庄过姥娘家,出村向南,过南河沟,便沿着汞丹山脚下的大路,笔直往前走。快到舍林沟(龙头沟)时,在路西的田地里,会看到一堆残砖碎瓦,几座高出地面的屋框子,还能清晰地分辨轮廓。村里大点的孩子,知道这里的黑砖质地细、不含沙,时不时要去抠块拿回家,用来磨捻悠转子(陀螺)。这片台地,紧靠绣针河东岸,南北长一里多,东西宽几十丈,土色黄红,土壤沃厚,是附近少有的良田。
乡亲们把这一带叫南庄子。老人们说,过去这里有个村庄,叫泉庄。
初成于清朝嘉庆二十一年(1816)、重修于道光十五年的《秦氏族谱》记载,“闻我始祖,于有明洪武初年来自山西平阳府洪洞县凤凰庄,迨族姓颇繁,始散处各县各村,故我祖占籍沂邑北鄙丹山右……”“因号秦家庄”(《例言》)。村北老祖林里,“有万历时碑碣数統”(《序》),一世仲信祖墓“有万历四十年碑”“……而仲信祖居于最下,以上十余冢,皆无可考。”(《例言》)另据村老口传,家谱失记五辈(世);又说老祖立村“水牛南、泉庄北”。由此推测,始迁祖入葬此地时间,大约在明朝中叶(1465年至1565年的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而泉庄立村应当不会晚于明朝初期。
在清朝道光七年(1827)《沂水县志》里,有关秦家庄的记载,都与一位叫孙显的人有关。一是卷之七《仕进•武弁》:“元(朝)孙显,以军功授莒州军判,晋同知,又授莒州防御使,并权山东、淮南都元帅,迁安远大将军。秦家庄人,冢墓在焉。秦家庄,今名泉庄。”二是卷之八《人物•冢墓》:“元孙显,见《仕进•武弁》,墓在秦家庄。”可见,在道光七年(1827),也即《秦氏族谱》立谱十一年后,泉庄还在,而且名声盖过秦家庄。据老人回忆,在村西北,紧傍苇子汪的菜园地里,确实有座元墓,“文革”后期,与旧村改造一起平灭了。
泉庄究竟毁于何年何月,没人能说清楚。但毁灭的原因,却众口一词:“da xiang chang”,至于是哪仨字,识字的先人没给后人留个明白,庄户人则认定“打响场”,说是泉庄的居民特别富有,钱多的没法销用,有人便独出心裁,演绎了一出“打响场”的“故事”,由此触犯朝廷,被官家派兵将主事的阖家抄斩,其余民众驱散他乡。
说起打场,因自幼生长在农村,虽然干的不多,但见的不少。无非是粮食脱粒、脱皮,或是秸秧脱叶、碎实。若按动力区分,有人力和畜力两种(那时还没农机)。畜力打场是用驴、牛或骡子拉着碌碡碾压,简易做法是把碌碡直接套在牲口的后面,人在旁边牵着牲口一起转圈;复杂点的是用一根细长的木棍作飞杆,细头拴上牲口套和碌碡輠(guǒ)子,粗头抱在打场者的手里,同时把牲口的缰绳拉长,栓在飞杆的粗头。如此以飞杆作半径,牲口拉着碌碡划大圆圈,抱飞杆的人则可以原地旋转,少跑路还大大提高效率。
至于泉庄的“响场”如何打法,特意问过本村的远房二姑夫。他家是村里唯一单门张姓,据说祖上与泉庄有关。他也是听老人说过一个故事:
那年麦收时节,泉庄的一位老汉,肩背钱搭子,正在二十里外的沭水集赶集,突然咂了一下舌头、自言自语:“咦唉,家里打场了。”恰好有个官差在旁边听到,顺便问了一嘴:“老人家,住哪?”老汉说:“汞丹山西坡。”“这么远的路,您怎么就知道家里打场?”官差又问。老汉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再没答话,便迅速消失在人群里。待赶下集来,官差在沭水村头,果然听到正东偏北,隐约传来“叮呤当啷”“噔不隆咚”的锣鼓声。官差便寻着声响,一直找到了汞丹山西坡、绣针河东岸的泉庄,顺着南北大街找了个遍,愣是没遇上一个闲人。官差正在纳闷儿,忽然看见村东的场院上,几头骡子正在拉着碌碡打麦场,原来那铿锵悦耳的锣鼓声,竟发自麦场地下。
第二天傍晚,州官亲率一队官兵,包围了泉庄,令人挖开场院,发现地下设置了若干机关,每当牲口拉着碌碡碾到哪里,哪里的机关便自动敲击锣鼓家什,发出鼓乐齐鸣的响声。
州官认定,民间私设“响场”,扰乱民心,欺君犯上,当夜便开始了一场围捕,打响场的主事人等,被捉拿归案,其余村民,借着夜幕,四散逃离。正在这里作法事的出家人(僧人或道士),也在慌乱中跌入深井、溺水而亡。逃到外面的村民,多年无人敢回家乡。日月流失,那个曾经的泉庄,便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化了。
除了传说,还听长辈说过亲身经历:1950年代末期,农村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村里的人到南庄子整地、挖水井,碰巧就挖到一眼被泯埋的古井,井里清出的泥沙,混杂着人和牲畜骨头,还有一个木鱼。另外,泉庄旧址北边,有盘石碾,有人在石碾底下,还发现过一群刚出壳的野鸡雏。
对于“打响场”的说法,我是将信将疑。即便是不应有的张扬,也不至于触犯朝廷、落得个赶尽杀绝的下场吧?同样源于“打响场”的传说,在距此不远的莒县北部,还真有一个响场村,与“打响场”相关的“七星台”遗迹尚存。人家怎么就没遭厄运,而延续至今?为寻找答案,曾查阅县志,找不到相关记载;自学中国法律史,特别留意“打响场”的罪名,也终归没有见到。
最近,读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从明朝初年的江南财主沈万三,【注】 好像似是而非地读出了点泉庄人的悲哀。时过六百多年,现在看那沈万三,原本怀着满腔热血、一片衷心,真正想为皇帝、为国家贡献自己的财力。他慷慨出资,修建南京三分之一城墙,洪武皇帝朱元璋,还是欣然接受的;随后,沈万三得知皇家军队缺钱制作棉衣,便又要出钱为将士们缝制被服,这下,朱皇帝可就无法容忍一个土财主“染指”国家机器,其后果便是斩首了事。
回过头再说泉庄,一个山沟里的土财主,吃饱了撑的,偏偏打什么“响场”?!
文章写到这里,已经无法进行下去。和朋友闲聊时,说起老家的南庄子,朋友说,木鱼是道场法器,僧人或道士跳井,说不定与佛、道有关。对,“da xiang chang”不是“打响场”,而是“打香场”。泉庄的人,也许是借“烧香”之类的宗教活动,聚众作乱、反叛朝廷,所以才落得人去村灭啊。
经朋友这么一点化,好比黑屋子打开了天窗,心里敞亮了起来。
【注】:据明清史专家顾诚先生考证,沈万三(沈富)在元朝末年已经去世,并未活到明朝建立,史籍中有关他在洪武年间的活动纯属以讹传讹。(顾诚著《南明史》,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2016年10月第11次印刷;《我与南明史(代自序)》第11页)。
原载2008.01.17《国土资源导报》
2024.11.04重新修改、作注。
文内插图摄影:秦幸福
作者简介:秦幸福,山东沂水人,山东地矿系统退休职工,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