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雄风海上来
——长篇小说《大海风》创作谈
赵德发

赵德发,1955年生,山东省莒南县人,中国作家协会第八、九届全委会委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第五、六届主席团副主席,日照市文联原主席,山东大学特聘教授。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人类世》《经山海》《大海风》,长篇纪实文学《白老虎》《黄海传》等,作品曾获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优秀作家贡献奖等,登上中国第四届长篇小说金榜。长篇小说《经山海》《缱绻与决绝》分别被改编成电视剧《经山历海》和《生万物》。
三十二年前,我在日照市第一海水养殖总场挂职,参加过一次最原始的捕鱼活动——拉笮。因为场里要搞海蟹养殖试验,想通过这种方式拉出一些母蟹,让她们产子。网在水里,人在岸上,一步步喊着号子向外拉。然而,那天我们没有多少收获,只捞出一些被当地人叫作“烂船钉”的小鱼,母蟹则一只也没有。领头的副场长老安感叹:“这海穷得不治了!”
他们失望地收拾渔网,我看着大海发呆。突然一阵强劲的海风吹来,一位渔家女的歌唱响在我的耳边:“早晨太阳里晒渔网,迎面吹来了大海风……”从那一刻开始,大海风经常在我心头刮起。我想,我一定要写出一部海洋题材的长篇小说。
动念头易,写作品难。因为我是农家子弟,刚到日照不久,对海所知甚少。望洋兴叹一番,只好回望家乡,老老实实地讲述土地上的故事。但我毕竟离海很近,海风吹拂,海味熏染,对蔚蓝之境日渐熟悉。我还经常到渔村、港口采访,曾随渔民打鱼,还多次跨海旅行。我大量阅读与海洋有关的书籍资料,从历史深处打捞出一网又一网的素材。
从十年前开始,我的作品中有了海洋元素。写了长篇小说《人类世》《经山海》之后,我为了写长篇纪实文学《黄海传》,从长江口走到鸭绿江口。接下来,我心中的海风更加猛烈,助燃创作激情,我开始创作一部新的长篇小说。
我选取了1906年至1937年这个时间段。这时的中国积贫积弱,任由西方列强宰割。神州大地兵连祸结,民不聊生。“死逼梁山下关东”,山东人没有活路,除了当土匪就是去东北。许多有血性有担当的中国人,从不同方面探求救国之计。有以温和手段致力于改变中国政治制度的,有提着脑袋投身革命的,还有一些人走“实业救国”的路子。晚清状元张謇就是一位,功绩卓著。《大海风》的主人公邢昭衍以张謇为榜样,也走上了这条道路。他出生于黄海之滨的马蹄所,这是明代建起的一座海防重镇,第一任千总是邢昭衍的祖先。邢昭衍早年在青岛礼贤书院读书,但是一场大海风让他家的商船毁掉,他死里逃生,只好辍学成为一个渔民。后来努力多年,积累了资本,陆续购置轮船,形成船队。然而在日军将要侵占青岛时,他却将辛辛苦苦购置的多艘轮船沉入胶州湾航道以阻敌舰。我被他实业救国的情怀和面对强敌表现出的血性深深感动,被那个时代的海洋气息深深浸染,写出了这部四十多万字的作品。
除了浓墨重彩书写主人公大起大落的命运,我还精雕细琢,塑造了一群个性鲜明的人物:他的妻子梭子和妻妹篣子,在青岛办起轮船行之后接纳的师妹翟蕙;他的父亲邢泰稔、造船工头邢大斧头、船老大望天晌;胸怀野心、一身正气,声称“先做良医,再做良相”的靖先生;勘破世事、继承中华道统的龙神庙方丈,等等。
书中还出现了几位历史名人,如张謇、王献唐、庄陔兰等等。他们堪称夜空中的几颗明星,给黑沉沉的大地投去一些光亮。还有礼贤书院的创办人卫礼贤,身为德国传教士,却被中国文化折服,将中华传统文化的许多经典作品译介到西方,功莫大焉。我们常说那个时代的“西风东渐”,其实还有卫礼贤等有识之士推动的“东风西渐”。
“东风”“西风”,都是“海风”。加上书中所写的一场场大海风,改变了几个人物的命运;再加上电影《渔光曲》的主题歌被主人公一次次听到,心痛不已,于是就有了这个书名。
感谢《中国作家》杂志,在今年第11期发表了《大海风》的上半部。感谢作家出版社为这部作品申报“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并在近期出版。
苏东坡有诗道:“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儋耳》)。我在书中没写虹,也没写霓,却写了主人公两次见到的月虹,是在夜间由月亮照出来的,十分诡异。快意雄风,读此书可感受到。另外,快意还荡漾在我的胸间——我酝酿多年的这部海洋题材小说终于问世,岂不快哉?

2024年第10期


大海风
赵德发
第一章
那是邢昭衍在青岛礼贤书院度过的最后一个星期天。
腊月里难得有那样的暖和天气,南风微微,似有似无。太阳在前海之上懒洋洋走着,蹚出大片幽蓝。已经完成期末考试的邢昭衍坐在宿舍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他被赫胥黎的观点鼓动得浑身燥热,把书往自己的床上一扔,将辫子往脖子上盘了盘,向另一张床上叫道:“翟良,咱们到操场上玩去。”正躺在那儿打盹的翟良坐起来,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下床跟他走了。
来到操场,走近双杠,邢昭衍一跃而上。悠荡两下之后,突然来了个倒立。见他穿的过膝棉袍倒垂下来,翟良拊掌大笑:“哈哈,老鼠扒皮了,老鼠扒皮了!”邢昭衍听得懂这话,因为他属鼠。邢昭衍让身体落地,瞪眼扑向翟良,使了个绊子将他摔倒,摁着他的胸脯道:“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我现在就要把你淘汰掉,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翟良躺在那里双手抱拳,做恐惧状,“学兄饶命,学兄饶命。”邢昭衍这才放开他,将棉袍脱掉,只穿单衣,又纵身跳上单杠。翻转几圈之后,玩起了他最擅长的大回环,让身体一次次甩上蓝天,呼呼生风。
“妙哉!”操场边有人鼓掌叫好。邢昭衍瞥见监督来了,一个后空翻,并腿落地,站定后与翟良一起鞠躬:“监督您好!”
来中国之后取名卫希圣、字礼贤的理查德·威廉先生,头戴红缨大帽,身穿四品朝服,微笑着走来,后面还跟着他的侍从王问道。卫礼贤先生从德国来青岛几年,办起礼贤书院,自任监督也就是校长,办学成就深得山东巡抚杨大人赏识,杨大人就向朝廷奏请封赏,皇上赏给卫先生四品顶戴。从此,卫先生每当外出参加重要活动,都要穿这身朝服,被人称作“卫大人”。邢昭衍这时看见,卫大人的那张白脸与身上的深蓝朝服形成鲜明对比,十分刺眼。邢昭衍不敢再看他的脸,只看他胸前那块方方正正的补子。补子上绣着一只黄色大雁,正随着卫大人的脚步一起一落似在飞翔。它飞得越来越近,直到在单杠旁边停住。
监督伸手拍了拍邢昭衍的肩部,用略带洋腔的汉语说:“你的身体好强壮,如果同学们都像你这样就好了。十年前,英国人在上海一家报纸上发表文章,称中国人为‘东方病夫’,这是你们的耻辱。咱们礼贤书院的学生要带头改变这个形象,多多参加体育活动。今天我去会见北京来胶澳总督府公干的一位官员,他说美国人发明的篮球已经传到北京、天津,很受年轻人喜欢,我打算把这种球引进青岛。”
邢昭衍大着胆子说:“好呀,我们等着打篮球!”
监督抬手推一下架在高鼻梁上的金边眼镜,“不过,在篮球引进之前,我要在你们这里引进一些东西到我的大脑里,这是我昨天晚上读《蒙学三种》决定的一件事情——我要了解清楚,在中国农村,孔子学说是怎样传承的。我到青岛城外的村庄看过私塾,发现学生读书像是歌唱。”翟良笑道:“那叫背书歌子。”王问道老师说:“就是吟诵,像唱歌那样读书。”监督将手一拍:“对,像唱歌那样读书。我还想知道,各地学童的吟诵是不是一样的腔调。”他指着邢昭衍问:“你是哪里人?”邢昭衍说:“我是海暾人。”“请你唱一段《千字文》。”邢昭衍调动童年记忆,开始吟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监督做手势让他停下,又问翟良是哪里人,翟良说是淄川人,监督让他也吟诵几句《千字文》。监督听罢一脸兴奋,晃着脑袋说:“果然有差别,果然是不同的味道。二位同学请到我家,我要把谱子记下来。”邢昭衍想起,音乐老师弹风琴的时候用谱子,上面都是一些小蝌蚪。
来到监督住的二层小洋楼,走进铺着地毯的客厅,邢昭衍又在监督的书桌上见到了那种谱子。他唱一句,监督就用鹅毛笔在本子上飞快地画出一些。那些小蝌蚪,有的带尾巴,有的不带尾巴,都出现在由五条直线组成的条带上,像在一条小河里上蹿下跳。他画满一页,从墙上摘下一把小提琴,看着那些小蝌蚪拉动琴弓。邢昭衍听了目瞪口呆:琴声竟然跟他背书的调子一模一样!他自言自语:“这琴,能学人说话呀。”王问道说:“这叫模仿,是监督按照他记下来的曲谱演奏的。”
监督放下小提琴,又问邢昭衍:“你懂得《千字文》的含义吧?”邢昭衍点点头:“略知一二。”“你讲给我听听。”邢昭衍思忖片刻说道:“我讲得不一定对——天地玄黄,是说天是青黑色的,地是黄色的。宇宙洪荒,是说宇宙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日月盈昃,是说太阳有东升西落,月亮有阴晴圆缺。辰宿列张,是说天上的星辰按各自的位置排列……”监督兴奋地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哦,《千字文》简直就是一首优美的诗歌!你们中国人喜欢仰望星空,德国人也喜欢。我给你们讲过康德,他最敬畏的是两件东西:头上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他把这两件东西放在一起,就让道德变得神圣。无独有偶,你们中国的圣贤讲天理。天者,理也;理者,天也。这也是星空与道德的结合。”邢昭衍和翟良听了连连点头。
监督往壁炉里加了两块木柴,让炉火更旺,而后指了指墙上贴的基督画像,“你们知道,我是一个传教士,来青岛的目的是传播福音。我是一八九九年来的,六年过去了,没给一个中国人施洗,我却成了孔夫子的信徒。为什么?因为孔夫子的学说非常伟大,它完全征服了我。因此,我创办礼贤书院,聘请一些饱读诗书的中国人教授儒学经典。我知道,孔子学说在中国越来越不受重视,今年九月,皇帝还下令取消了科考,选拔人才不再看他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是不是深刻。但我认为,这种传承了两千多年的东方智慧不能丢,礼贤书院还要办下去。不过,我也坦率地告诉你们,我办这书院,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你们听没听过‘山东三厄’的说法?”
邢昭衍心想,我听说过,暑假回家时听靖先生讲,山东有“三厄”——“胶州德人”“黄河涨溢”“曹州匪徒”。但他不敢说,只是笑了一笑。
卫礼贤指着他道:“看来你是知道的。德国人租借青岛,中国人不高兴,把德国人与黄河水灾、曹州土匪相提并论。我想用我的努力来证明,德国人来到青岛,不是给你们带来厄运,而是带来幸运!我不只让你们这些孩子传承中国文化,还要让西方也了解中国文化。我要把一些经典翻译成德文,介绍给我的同胞们。当然,还要翻译一些好看的小说,我已经译完《三国演义》,现在正译《聊斋》——写《聊斋》的那位作家太有趣了,天知道他的脑袋里怎么装了那么多神奇故事!”
翟良说:“蒲松龄先生,是我们淄川人。”
监督指着他笑起来:“怪不得你的腔调很特别,原来是柳泉居士教给你的!”
他收敛笑容,摸了摸他的小胡子,“当然,西方人的智慧也值得东方人学习。仅仅是一个德国,就有多少哲学家、文学家、科学家,他们的思想成果为星空增添了光亮。我准备把一些经典名著翻译给你们看,譬如康德的哲学著作、歌德的诗集。十五年前我在图宾根大学修习神学时,特别喜欢歌德的《中德四季晨昏杂咏》。他没来过中国,对中国的想象却是那么浪漫而美丽,我把它先翻译给你们。对了,我夫人也非常喜欢这些诗,让她吟诵给你们听听——美懿,请下楼!”
一声像歌唱似的“好”,一串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监督夫人出现在楼梯上。
邢昭衍突然觉得浑身紧张,心脏急跳。听中国老师讲,监督夫人和她丈夫一样,本来有个德国名字,却因为热爱中国,也和丈夫那样改用中国名字,叫作“卫美懿”。入学三年来,邢昭衍多次见过监督夫人,尤其是她今年年初在礼贤书院东南角建起专收女生的“美懿书院”,经常走在操场东面的路上去给女生上课。但那是远观,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的棕色头发和高挑身材。现在,卫美懿身穿浅绿便装,笑盈盈下楼,让他脑子里蹦出了一个词——仙女下凡。
卫美懿来到客厅中间,监督用德语向她讲了几句。她浅笑一下,蓝眼睛里闪动几下撩人的光彩,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用德语吟诵起来。邢昭衍在书院上了两年德语课,对卫美懿的朗诵似懂非懂。但从她的声音里,仿佛看到窗外花在开,鸟在叫,春光正好。此时,他更加明白了什么是诗,什么是美。
卫美懿吟诵完毕,卫礼贤带头鼓掌。他说:“还有一首诗,由我来读。我把翻译出的几篇聊斋故事寄给我的朋友、德国著名诗人黑塞先生,他对婴宁的故事特别喜欢,写了一首诗寄来,我译成了中文。”说罢,他从书桌上找出一张纸递给邢昭衍。邢昭衍看看,上面是用汉字写的一首诗:
致歌女婴宁
黄昏,泛舟在静静的河上,
粉红的金合欢正盛开,
衬着粉红的云彩。你若隐还现,
我只看清你发际的杏花浅埋。
此时,监督已经面向窗外,用汉语高声吟诵起来,抑扬顿挫,满带感情。邢昭衍读过《聊斋》上婴宁的故事,此时他恍惚看见,一个爱笑的美丽少女正在监督的声音里走来,让他心旌摇动。等监督吟毕,他红着脸道:“我能把您翻译的这首诗抄下来吗?”监督将手一挥:“不用抄,你拿走这份吧。”邢昭衍大喜,急忙将诗稿折叠起来,装进衣兜。
监督忽然指着窗外发出疑问:“那是什么人,他喝醉酒了?”
邢昭衍看了一眼,马上认出那是他家船上的伙计小周。小周往这座小楼走时,歪歪扭扭很不踏实。他急忙解释:“我家的船来了。船工刚上岸时,大多是这种走法。”卫礼贤拍拍自己的额头:“明白了,他这是晕岸。我在船上久了,下来的时候也会这样。”
邢昭衍走出小楼,叫一声“小周”,小周咧着大嘴笑一笑,向他作了个揖,身上的袄裤脏得像黑铁皮。他揖罢袖手道:“少东家,老大让俺来找您,让您明天跟船回家。”邢昭衍往西南方向的小港眺望一眼,仿佛看见他家的“来昌顺”正停泊在那片蓝缎子一样的港湾里。他又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的监督,“我们后天才放年假呀。”小周说:“俺们刚从浏家港运来一船大米,来青岛卸货装货。昨晚在马蹄所停了一夜,老爷说,这是年前最后一次跑青岛,要把少东家捎回来。船正在小港卸大米,今晚上装货。如果您打算回家,明天一早过去。”
邢昭衍知道,如果不随“来昌顺”回家,就要在放假后花一块半大洋乘坐通往马蹄所和海州的小火轮回去。父亲不愿他这么做,说自家有船,为什么要花钱坐德国人的?你坐自己的船,可以顺便熟悉船上的事情,为以后管理自家商号做准备。邢昭衍觉得父亲言之有理,每当回家都是坐“来昌顺”回去。
他正想请假,监督说话了:“邢同学,你走吧。期末考试成绩后天公布,你过完年假,正月十八回来就知道啦。”邢昭衍心中感动,向监督鞠躬致谢。
次日清晨,邢昭衍背着装了几本书和零碎物品的包袱来到小港。这个港口是德国人四年前建起来的,因为太小,他们接着又在北面建大港。现在大港还没完全建成,所以小港既停轮船,也停风船,十分拥挤。
时值隆冬,小港内水气蒙蒙。轮船烟筒高竖,风船樯桅如林。邢昭衍看到了“来昌顺”三个大字,撒腿跑过去,一上船就闻到了浓浓的香味儿。他问:“这么香!装了什么货?”纪老大嘴上叼着烟袋,用脚踩一下覆了白霜的舱盖笑道:“哄大闺女小媳妇开心的玩意儿!”小周一边整理篷帆一边说:“大闺女,不洗脸,因为没有玫瑰碱。小媳妇,不洗头,因为没有桂花油!”邢昭衍明白了,“来昌顺”从南方贩来大米,再从青岛装了化妆品回去。这几年,在马蹄所、海暾城,有钱人家的妇女都开始用香皂洗脸,把其中的一种叫玫瑰碱;梳头则用香水,有一种叫桂花油,因为有桂花的香味儿。小周说的两句顺口溜,他去年回马蹄所过年,在街上听小孩喊过。
他问纪老大:“这船装的都是玫瑰碱?”纪老大说:“还有洋火。”“日本货?”“当然是日本货。你看,昨天又来了一火轮。”邢昭衍循他下巴所指,看到对面码头上停泊着一艘轮船,上面挂着膏药旗,甲板上有高高的木箱垛,每个箱子上都印着“日本国三光火柴东顺太监制”字样。他知道,东顺太是烟台的火柴经销商户,在日本大阪设庄,专营日本火柴。这个牌子的火柴,礼贤书院也用。卫大人曾经在划火点灯时感叹,这么大的一个山东半岛,怎么就没有一家中国人开办的火柴厂呢?
“来昌顺”驶出小港时,邢昭衍抬头向东北方向望去,发现礼贤书院的门楼正在大鲍岛的山坡上高高挺立,似在为他送行。这个大鲍岛,是德国人划出的华人居住区,卫大人却在这里建书院,足以看出他对中国人的热忱。在书院的两年半时光,读书、娱乐的一幕一幕,此时都重现在邢昭衍的心中,像门楼上映照的晨曦一样闪着光亮。尤其是昨天下午在监督家中的见闻,更让他心潮涌动。他伸手摸摸衣兜里的诗稿《致歌女婴宁》,那四行诗立即在他脑际闪过。昨天晚上,他已将诗背得滚瓜烂熟。
纪老大在船帮上磕磕烟袋,进了他住的八义舱。邢昭衍几次随“来昌顺”来往于青岛与海暾之间,知道纪老大有这习惯:船行海上,他在八义舱里坐着抽烟,不时起身出去看看天气与海况,必要时发出指令。二老大一手掌舵,一手指着后舱说:“少东家,你到我铺上睡一觉吧。今天顺风顺水,你睡上一觉就到家了。”邢昭衍点点头去了。他知道,从青岛小港到海暾为六十八海里,如果顺风,他家这种四桅风船用八九个小时便到,可谓朝发夕至。
后舱里有一个单人铺,一个大通铺。邢昭衍在单人铺上躺下,想盖二老大的被子,发现被头满是黑垢,腥臭难闻,遂将它拨弄到一边,裹紧身上的棉袍躺下。他侧身打开包袱,翻阅昨天下午在书院图书馆借到的几本书,从中选了一本《海国闻见录》捧读。这本书,他听书院的地理老师介绍过,是二百多年前一个叫陈伦炯的福建人写的。陈伦炯年轻时随父出洋多年,后来担任皇宫宿卫,曾随康熙帝狩猎关外。他当过多处水师将领,雍正八年担任台湾镇总兵时将他的见闻写成此书。书中内容虽然与地理老师讲的有些不同,画的“四海总图”也不准确,而且没画上南北美洲,但有些记录让人长见识,如过去漂洋过海用什么方法,去“东洋”“南洋”各国距离分别是多少“更”。还有些记载很有趣,譬如说,“东洋记”里讲,日本人为何叫倭奴;“小西洋记”里讲,“惹鹿惹也”国的女人姿色美而毛发红,气味臭。邢昭衍想,那些女人为何气味臭呢?难道她们也下海打鱼,住这样的船舱?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舱口忽然露出一个宽宽的下巴,是小周来喊他吃饭。见邢昭衍在笑,小周问他笑什么,他晃晃手里的书本,“外国女人很俊,但是很臭。”小周说:“不对,我在青岛逛街的时候闻过外国女人,香得很,人家是用了玫瑰碱桂花油的!”邢昭衍放下书向他一指:“你就知道玫瑰碱桂花油!”说罢起身,将胳膊架到舱门上一跃而出。
船上的饭是轮流吃的,伙舱里已经坐下了老大、二老大和管买卖的袁掌柜。邢昭衍下到舱里,伙夫给每个人盛一碗菜,放到大家围坐的小方桌上。菜是咸白鳓鱼、粉条熬萝卜丝,纪老大指着菜碗对邢昭衍说:“少东家将就着吃点,晚上到家会有一大桌好菜等着你。”邢昭衍说:“这菜挺好,我在家的时候每到冬天经常吃。”说罢从伙夫手上接过一个煎饼,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船左摇右晃。这是常有的情景,大家都没在意。后来桌子猛然一歪,纪老大的碗一下子滑了下去,菜泼了一地。他脸色大变,起身从舱口伸头看看,接着大声发令:“消篷!”
几个人相跟着出舱。邢昭衍一出来,只觉得狂风扑面,冰冷的空气仿佛带刺,刺得眼珠子生疼。他急忙蹲下身,牢牢扳住船帮。船上一片忙乱,伙计们拽动各个桅杆上的“走二子”滑轮消篷。邢昭衍知道,如果不马上把篷帆降下来,强大的风力会把船给带翻。
四篷全落,船速变慢,随波逐流。过了一会儿海浪变大,船头时而高高扬起,时而跌入浪谷。但邢昭衍并不害怕,他相信纪老大。纪老大是土生土长的马蹄所人,十七岁就上船,在恒盛商号的五桅大船上干了二十年,从小伙计干到二老大。六年前邢昭衍的父亲请人造出这条新船,让“恒盛”的方老板给他推荐老大,方老板就让老纪过来了。老纪为人忠厚,性格沉稳,六年来带着“来昌顺”走南闯北,从没出过事儿。
风越来越猛,刮得天昏海暗。纪老大又发令:下太平篮子。在后梢的几个人立即将大铁锚抬起,放进一个竹篾编制的太平篮子推入水中。这样,铁锚在海底不会被礁石挂住,又能拖拽大船以放慢速度。然而浪越来越凶,大船一俯一仰,大摇大晃。邢昭衍抬头看见,四根桅杆时而指向东边,时而指向西边,晃动幅度很大。主桅顶端的顺风旗来回划过半个天空,在风中“啪啪”大响。往右晃时,他扳住的船沿几乎就要进水。小周和几个船工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来回晃动的桅杆,惊叫道:哎哟这樯子!哎哟这樯子!邢昭衍想,如果“樯子”晃得更狠,这船就会翻沉。此时,恐惧感像恶浪一样冲击着他的心房,他想,我才十八岁,可不能就这么完了!
纪老大带着歉意对邢昭衍说:“少东家,叫你受惊了。我光知道今天会刮大风,没想到刮得这么猛!”他抬头看看桅杆,扭头向伙舱大喊:“拿太平斧来!”伙夫立即将一把大斧头递了出来。纪老大接到手中扑向主桅,挥斧猛砍。邢昭衍明白,纪老大是要把桅杆砍倒,让船的重心降低。船上最重要的构件就是桅杆,当初他父亲请人排这船时,花大钱从南方买来四根福建杉木,做了桅杆。但是今天遇到险情,只好动用太平斧砍倒了。每条船上都有一把太平斧,不到危险时刻不会用它。邢昭衍将目光死死盯向纪老大,看他能否赶快砍倒。只见纪老大前砍两下,后砍两下,将两边都砍出一个小小的三角空缺时,力气明显减弱。邢昭衍将双手放到嘴上哈热,蹲身过去伸手道:“老大,把斧头给我!”纪老大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递过了斧头。邢昭衍起身,一手扶桅杆一手砍,前砍后砍,让缺口迅速增大。纪老大又把斧头要去,后面多砍,前面少砍。只听桅杆“咔咔”作响,顺船倒下,砸得船尾猛地一沉,船头高高撅起。好在船尾浮起时,摇晃明显减轻。纪老大抹一把脸上的海水,向邢昭衍竖起了大拇指:“少东家,你是条好汉!”
风还很大,“来昌顺”随着海流颠簸前行。一个个浪头打上来,舱面上出现冰碴,湿滑难行。纪老大紧紧搂住前桅,瞅着右前方眉头紧锁。邢昭衍也向那边看去,一眼看到了朝牌山。朝牌山在马蹄所西南十里,山顶高竖,像旧时大臣上朝时拿的笏板。如果是正常航行,船到这里应该调整方向了,可是在这样的大风天里只能被动漂航。
纪老大再向前方观察了一会儿,咬牙瞪眼,脸色铁青。他突然挥拳捶打一下怀中桅杆,命令小周去八义舱把洋油桶拿出来。小周飞身下舱,将一个绿漆斑驳的洋铁煤油桶递出来。纪老大递给邢昭衍:“你先拿着。”邢昭衍接到手中,觉得分量很轻,看样子是空的。那边小周又递出一个,纪老大用斧头砍断一段篷缆,穿过桶上的提梁,将它们结结实实绑在一起,并把两个桶盖全都拧紧。邢昭衍寻思,老大这是造了个救生筏呢,用得着吗?没想到,纪老大将救生筏上多出来的一段缆绳系了个死扣,让他抓住。邢昭衍抬手阻拦,“怎么把这东西给我?你们有没有?”纪老大抬脚跺了一下舱板,“有,这船就是俺们的浮子!”
纪老大向前面看一眼,突然大喊:“快给大将军二将军磕头!”说罢带头跪下。众人脸色大变,纷纷效仿。二老大一边磕头一边喊:“大将军,二将军!行行好,甭挡道——”
邢昭衍早就听爹讲过“大将军”“二将军”,说它们藏在马蹄所东南九里,只在潮水低、风浪大的时候出现。邢昭衍这时似乎看见,前面的海浪下,两个庞大怪物正虎视眈眈等待着“来昌顺”。他浑身发抖,连带得洋油桶碰在船帮上“当当”作响。
…选读完…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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