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粤如行海
文/黄钰淇
朋友经常向我发牢骚:我无聊得要长蘑菇了。我总能接她的话,找家里木头柜子打扫不到的角落,把手机伸进去拍个照发给她便好——我们这是真的长蘑菇了。
我经常说自己是一条愚蠢的鱼类,不仅仅因为常常忘事,我几乎是生活在海里面,打开天气预报看见湿度80%感慨今天好干燥,本鱼快要枯萎了。在广东生活的这二十年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够摆脱祛湿凉茶的阴影。
但是,叫我离开广东,我又舍不得。
我曾经在淮河以北住过一段时间,在此之前不知道干脆食品原来是可以敞着口子放的,蟑螂是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木头桌子是看不见霉菌的,翻开书是不会黏在一起的,雨呢,也是可以大半年看不见一滴的。这本该是我梦寐以求的居所,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尘土飞扬的日子里,我还是梦见潮湿的故土。
靠在海边的广东总是湿啪啪的一片,三月的回南天更是骇人,往往今天晚上你拖完地美美地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就看见昨天用报纸擦得没有水渍的窗户挂了一层“窗花”。试图开空调来抵御这魔鬼天气,然而变冷的墙壁让水汽更加肆意地液化,然后成股成河地流淌,不用去花果山也能见识水帘洞。想要当猴子观水,母亲是不会允许的,只能拿着抹布拖把吸水擦墙,也是节约了水资源开展大扫除,搞完之后满腹怨气,出去倒垃圾的时候再狠狠捣毁几个红火蚁的窝,因为穿着拖鞋自然遭受报复,拖着肿大的脚趾继续去上学。
小时候看见书本上写:秋天到了,树叶黄了。我出去门外瞅了又瞅,最后发现广东没有秋天。要写作文,我闭着眼睛苦思冥想,最后昧着良心写下——我家的苹果树丰收了,我和妹妹用竹竿打苹果吃。老师没有说什么,给我打了个低分,直到多年后我亲眼见识了苹果树,我才知道广东没有苹果树,苹果也不能拿杆打下来。因为这次低分,我讨厌苹果(其实以前就讨厌了),我开始写木瓜,我写——家里种一丛木瓜树,长木瓜了就直接砍倒摘瓜,杀了瓜,籽吐在瓜树边,没多久水灵灵的树苗又冒出来了。这次老师给打了高分,不过我也讨厌木瓜,吃着一股奶腥味。
初中学校附近有一座宅子,三四亩地那么大,还住着人家,祖上曾经富贵,如今也在养猪喂鸡。放了学经常钻到里面玩——那户人家只住了宅子的几间房,其余都荒废着,猫在小小的窗户之间穿行,我跟同学在巷子与巷子里面躲猫猫,她很久没找不到我,无聊之余就开始数屋顶的“落地生根”,往往是数不完的,毕竟一长就是一片连在一起,手上也不会闲着,可以扣粗糙凹凸墙面上的青苔(据说这种墙是由糯米和油混合做的,营养颇为丰富),湿漉漉又不粘手,青苔是最受我青睐的植物。
舍不得广东,也有口味的原因。我所在的那个城市人民嗜好重口麻辣,而我是一个害怕鱼皮花生里面的辣椒素的人,装点用的彩椒丝都要挑去。
我嗜好鲜口,特别是鱼,冻过一天了就不吃,总感觉有股死腥的味道。母亲曾经说我是鱼仙转世。有一个典故:一户海边人家,丈夫出海的时候救了一位落水的人,请他吃了鱼饭(就是将鱼蒸熟当做米饭吃),那人对此赞不绝口并且询问能否丈夫天天去他家吃鱼饭,丈夫应承之后,每日太阳落山前一刻,那人都敲开他家的门要一碗鱼饭吃。打这之后,丈夫出海总是风平浪静,鱼获也还比别人多。后来大家就知道,他们家是救了鱼仙。另一户人家知道后,也想有这样的好运,终于在某天同样救了一落水者,请他天天吃鱼饭,直到某一次将隔夜的鱼饭端给鱼仙,鱼仙吃完勃然大怒,从此这户人家再捕不到鱼。我听完心想:看来做饭这事真难,神仙也学不会!
买菜得买自己种的。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有时候想要顶嘴,就这么说——外面的菜都是别人种。但所谓自己种的,就是老农自己种在菜地里的;不是自己种的就是大棚蔬菜。并不是说大棚蔬菜不好,是老农的菜更鲜甜水灵。萝卜小小一个,轮堆卖,洗干净生啃又甜又水。歪七扭八的茄子炒出来比那些标志的好吃。矮胖苦瓜只带有甘味,剩下的是瓜类的清香。春菜我不爱吃,苦味里面掺和甜腥,有一种没擦杀猪刀的口感。然,过于充沛的雨水并不利于瓜果的生长,雨太多瓜会长不大或者烂了,汛期的瓜最好别吃,但母亲还是买了老农那些歪瓜裂枣,这时候就不计较好吃与否了。
广东下雨是不讲道理的,不带伞出门下雨,带伞出门下暴雨。挺得过神经质的雨,广东的水果美得很。五六月杨梅上市,前一两天又红又小价格还奇高,千万不买,等上几天,所有品种其其上市,“乌酥”最好——人人都种的品种不会出错,果肉红黑颜色,一点酸不带,连籽也可以嚼着吃,吃一斤乌酥,嚼籽震得脑袋疼。荔枝也是五六月熟的,但是“三月红”四月就可以上市,这个品种白肉挂黄皮,带酸,我不喜欢,不过心急的人都会先买了去尝鲜。最爱的还是“桂味”,长得好看——红绿渐变,肉厚核小,果肉清甜,不似“糯米糍”那样腻。有些品种不多见,一是“挂绿”,果壳有条绿线纵贯前后得名,广东增城产的,是珍品,一颗也卖天价;二是“妃子笑”,我们这里卖得少所以不常吃。对于妃子笑我一直有一个疑惑——杨贵妃喜欢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有个品种就叫“妃子笑”,苏东坡也喜欢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为什么没有叫“东坡乐”的品种呢?
广东主要有三大民系,广府民系、客家民系和潮汕民系。潮汕又以“三江”划分——韩江、练江和榕江,我是喝榕江水的。有人这样说过潮汕人:不是在做生意就是在拜老爷。说法很夸张,不过潮汕人民确实热衷于当老板,至于祭祀拜神,初一十五小拜,时年八节大做。常用小三牲——鸡鸭鱼,要折石榴顶枝插在上面,石榴是好树,长得又好看——红枝绿叶,清晨湿气高的时候蒙一层水雾跟穿一层纱衣一样。以前家里也有石榴树,后来病死了,要去别人家里的折,母亲说直接折了来就好,总是不好意思,伊伊缠缠,等到被人家听到了声音出来看,亲自折了高处的顶枝给我们:“奴,以后自己拗,我们这株也从别家那里拗来插的。”
农村有很多土路,大家一起筹钱铺,原来是石子路,车子碾过成沙子路,人走过成泥路。走在土路上,没有积水,一脚踩上去,泥土一张一合,像是有什么要吐出来一样,干脆也不撑伞了,就望着天空张开嘴,像鱼仰望海面一样仰望藏蓝的天。二十年在粤如行海,水汽泡进了五脏六腑,我真成了一尾离不开水的鱼,游荡在朦胧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