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 督 者
(作者:曹解路)
一辆胶轮大车,套着一匹大红马,赶车人毛叔坐在车辕上,短鞭在手,车不紧不慢地沿着黄土大道向北走去。车上坐着我与文叔,而队长则扎脚捂手地躺在车厢里。文叔大我七八岁,队长大我十四、五岁。队长名叫东海,黑红的脸膛,圆圆的略大的脑袋。我憎恶地盯了他一眼,然后闭眼思谋着怎样与他应对。这时节,我是刚返乡的学生娃,对生产队的人不太熟。
“座山雕杀我祖母掠走我爹娘,娘啊!”队长猛然大声唱起来,那底气很足,渾厚粗犷的男声在蓝天白云下,在黄天厚土的关中道上,显得那样悲凉苍楚,别有一番滋味。在都市里,是享受不到这样的味道的。我至今认为,文革中秦腔改革的样板戏唱段,无论唱腔音乐,听起来是那样的委婉、曲折、动听,是极为经典的。
这是1969年阴历5月,队上要打机井,所以男女社员四十余人到甘河去拉石子,具体地址是裴寨公社石坡扶村贾家甘河南岸沟下。这里沟深坡陡,社员们按着架子车辕,套上牲口由沟底向坡上平原拉石子。到了目的地后,,我准备拉一辆架子车。队长却喊了声:“解路跟我来!”我很不情愿的但是只能服从他的指挥,因我犯事释放不久,他是监督我的政治队长。
我只能跟着他,要上一段很陡的山路。突然他用压得很细的女声唱了起来:“自古说山高路又远,何时何日到大同。”然后转换须生腔调,唱到:“自古说高山怕慢上,曹姑娘何须加忧愁!”此情此景很是切题。四处无人,只有队长和我,作为政治队长,竟然唱起了当时禁唱的老戏,要是被人听见,是要受到批判的。我装作不懂,只是跟着他走。他知道山上有个洞,把我引到洞中,寻个两块砖,让我坐一个砖,他坐一个,说:“叔叫你来,是叫你来到这个地方歇凉呢!你这个学生娃,细皮嫩肉的,把你累坏了咋办呢?”我感动极了,觉得队长是这么的可爱,竟然护着我,所以就与他显得亲近了,并很自然的叫了他一声:“东海叔。”他说:“让我监督你,其实是村书记说来,名义上是监督你,实际上是怕你想不开,寻了短见。再则应付公社的学习班干事!”我连忙说:“我想得开,不会寻短见!”东海叔说:“这就好。人生路长,你念书娃前途大着呢!走到山上打柴,走到河里脱鞋。路是人走出来的,不要想不开。”我原来对他怀有敌意,现在一切都释然了,说话也无所顾忌了。我说:“东海叔,你咋敢唱老戏呢?”他嘿嘿地笑了,说:“你咋知道我唱老戏呢?你听叔唱的啥?”我说:“曹玉莲走雪。”
“哎呀!学生娃,了不起,连这个都知道。叔吗,记得这些老戏,没人处唱唱过个戏瘾。”
歇了一阵,我们向沟底走去,他又唱了起来:“想当年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又是老戏《起解》。我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在校,戴着连长袖章红极一时的情景,而现在却被监督,真如“起解”中的苏三,而东海叔颇似心底善良的崇公道。我想东海叔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唱着这段戏一定是有所指的。
半个世纪过去了,东海叔已葬于村北公墓十来年了,每到清明,我总在他墓前默哀几分钟。
曹解路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十三日
作者简介:曹解路,1950年10月生,礼泉县药王洞王店寨子村人。2010年从礼泉县人民法院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