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夏天
周基云
季节的更替界限总是不甚分明,常会在前后交接之间暧昧起来。古人用二十四节气来计算时序,如果按此标准来推算夏季的来临,立夏算是进口了。但我看这时夏天仅是敞开空旷的大门,虚位以待,多少有点守株待兔的意味。现今的气象学家是按日、月平均温度,来确定夏天的到来,精准到多少摄氏度。普通的社会人,除了农民出于习惯,要念叨节气,安排农时,其他人倒没有那么多的在乎。在一天天琐碎的日子中,突然感到要脱下穿不住的衣服,要开电风扇、要开空调的话,才会觉得夏天是真的到了自己身边。
有朋友说,夏天是最缺少诗意的季节。如果仅是从炎热的特征来说,当然这只会引人烦燥,断不会有人把褥暑蒸人、汗流浃背看成是惬意,哪会生出诗情画意呢?据称,印度和非洲大陆正因为酷暑肆虐,才使居民平均寿命低于其它地方。谈到关于炎热的诗,可能只会想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炎热中的辛酸。《水浒传》 “智取生辰纲”中有一个场面描述,白日鼠白胜唱的诗让人焦渴难耐:烈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唱者意在吸引杨志等人来喝带蒙汗药的酒,算是忽悠人的煽情广告吧。现今社会,由于电风扇、空调机、冷气的诞生消减了酷暑的威力,使我们许多人避免了和炎热的短兵相接。像是把炎热这头恶犬,断断续续的关在栅栏内,让它难以倾全力逞威,我们对它多是警惕地盯视,小心地提防。
夏季是恼人的季节,也是生命蓬勃的季节。辛弃疾说“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家乡人把最热的时间,定位在“六月心”。我的理解“六月心”肯定是阴历六月最中心的时段。如果把整个夏天气温的上升,看成是在烧一壶水,那么,沸点大致就在六月中旬左右吧。中学时学过老舍《骆驼祥子》节选——《在烈日和暴雨下》,这篇文章写主人公祥子在烈日高温下的煎熬状况。此文首句就是“六月十五那天,”(六月十五刚好处于六月最中间的一天)我想老舍也是赞同“六月心”最热这个说法。
在这个时间,如果到室外去,从空调房出来,首先是拉开温热甚至是发烫的门把手。接着是感受到热气、热浪立体侵袭的包裹。觉得自己像饺子一样被包在中间,又觉得自己像冰棍在中间慢慢融化,身体在桑拿里开始蒸腾。在野外作业,做好防暑降温是第一要务。
酷暑让人难以消受,古人描写夏天也多剑走偏锋,顾左右而言他。国人有含蓄的传统,写文章时,用曲笔和隐笔的也多,是不是受此影响?以致于在日常生活中的表达中,还有羞羞答答的痕迹。比如古诗词中对四季的表述,就有借代的笔法,用东风指代春风,南风指代夏风,西风指代秋风,北风指代冬风。还有用季节的气候特征、典型的动植物特征来指代季节。仅各取一种花来说,就有杏花代表春天,荷花代表夏天,菊花代表秋天,梅花代表冬天。当然,这指代中也有描摹抒情的用意。宋代诗人杨万里描写夏荷最是用心,“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是多么动人心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又是多么生机勃勃。前一个像写小家碧玉倚门回首,夏天尚显青涩、稚嫩、单薄,后一个却像写大家闺秀婷婷玉立,已是成熟、厚重和丰满,别有韵味。李清照的《如梦令》也写得活泼生动、情趣盎然。“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方面的描写,包括还有用其它物征指代的不多赘述。凡此种种,颇有闹中取静、热中窥凉的意味。
避开暑热的锋芒,黄昏就开始显现温柔。经过多半天的激情释放,夏天的黄昏较为平静。或许这时会来一阵小雨,夏天的阵雨最为常见,小范围内就是两个世界。“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用在这时倒是最为恰当。不过,这雨也是来得快、去得快。雨住后,严厉的热烈变成柔媚的温情,凉风的轻抚让人神清气爽,这时会有心情去欣赏多姿的浮云。七月看巧云,抬头看,天上的云彩千姿百态,或奔马、或卧牛、或如猛虎长啸、或似骆驼静思。转眼间,又见危岩高耸,旌旗林立,天桥横渡,扬帆远去。倏忽,似一座大山默然无语,或什么也不是,一团乌黑扯着、拉着、拥抱着轻轻地走过,让你惊叹鬼斧神工、天地造化之妙。色彩的变幻还是看太阳的收宫之作,西边的天空,颜色逐渐从银白、米黄、粉红到醉红,夕阳缓缓西沉,一挥手向你告别,便把周边的云彩镶嵌上一层金灿灿的亮边,慢慢转换成浅白、暗灰直至青黑。“早看东南,晚看西北……”有经验的老人这时会念着农谚,分析推测次日的天气状况,收拾农具向家里归去。
夏天可能也是女孩子们向往的季节,她们在夏季可以穿各式各样的花裙子、花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样的美丽。看到她们婀娜的身材,逼人的青春,也给许多多情少年更多奇妙想像的空间。记得我在高中复读的那年夏天,疲劳和高温让我昏昏欲睡,诵读《西洲曲》中的句子时,一位女同学身穿一个粉红色的上衣,带着袅袅香气穿过我的课桌。我突然觉得她和《西洲曲》中女主人公是如此的契合。“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着迷地想像这描写的神妙。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秘密,甚至在当年,我都没有和她说过话。不过,我带着冲动的情绪,将《西洲曲》背个透熟,企盼“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这情绪也是转瞬即逝,紧张的高考很快就冲淡了闲情,就像一朵浪花在河中跳动一下,马上就匆匆地远去了。转眼高考已过30多年,再没见过那位女同学,《西洲曲》里的句子也记不全了。
记得小时候在夏天,除了下雨,农户人家在晚上总是一例要到室外乘凉。晚饭前后,就把竹子做的凉床抬到屋外的晒场上,或是用板凳做腿,把无腿的竹床架上。吃过晚饭,小孩子一丝不挂、或者是光着上身,穿着短裤躺在床上面,大人们坐得竹床“吱吱”的响,拿着芭蕉扇,一边给小孩驱赶蚊子、扇去凉风,一边东家长、西家短要讲到深夜。满天星星闪烁,大人们会教你认识星座,指给你看飞机的闪灯。如果看到流星。夏天的晚上,农村的旷野有许多小生命粉墨登场,十分热闹。我总是在这个时节和小伙伴去捉萤火虫。唱着儿歌“火萤虫,亮亮红,大哥骑马我骑龙。”嬉笑奔跑到树叶前、稻叶上、田埂花草丛中,去小心捉取一闪一灭的萤火虫。然后把萤火虫放到透明的玻璃小瓶内,封住瓶口,看它在瓶内小空间里四处爬行,明明灭灭地发出青莹莹的绿光……这是我关于夏天最留恋的记忆。
我曾尝试让女儿走进我的童年,却以失败而告终。在女儿两岁时,我带她到室外乘凉,指着星星给她看,还编了一首儿歌:“天上星,亮晶晶,妈妈叫我数星星,满天星星数不完,只见星星眨眼睛。”她口齿不清倒是断断续续将儿歌背下来,但是在室外呆不了十分钟就要来家。家里的确要比室外舒服,我只好无奈地屈从。时代毕竟不同了,即使是家乡,举家在外乘凉的人恐怕也渐渐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