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村庄:门外榆槐
榆树和槐树都是皇甫川过去的常见树种。
一、大门前的两棵老榆树
村子里的榆树很多。
有人说,三队的小河边有棵大榆树,四五个人合抱有余。我出生于六十年代后期,没有看见过。
陈东汉家后院有一个老榆树,两人合抱,倾斜于房顶之上,是我父亲用土牛之法伐掉的。我当时在场,印象很深。
我家老院子东的小河东岸有一棵老榆树,和河西一根老柳树上头交错,挨得很近。门中有人想从榆树上爬到柳树上去,失手摔下身亡,所以还有印象。
河边二组树园子应该还有其他榆树,可惜我已记不大清了。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家门前那两棵老榆树。
丰盛泉水从我家东侧缓缓地向北流去,河西有路,从兰桥通向南边的小学。路西,离老家大门五米左右,就是那两棵老榆树,南北间隔四米。
在我能记得事时,那两棵树就矗立在那里,想必是我的某位祖辈或者父辈所植。黑黑的皱裂的树皮,高高的树冠,夏日时,树下一片荫凉。
榆树下,是我的乐园。我在那里看过蚂蚁搬家,探过知了猴打洞,在路旁的两大石头间还和姐姐玩过磨面。夏天的晚上,还在那里和父兄们乘过凉。
最难忘的,则是摘榆钱。
榆钱是榆树的荚果,也是榆树的花。圆形扁平,中间凸起,状似铜钱,古人因而称之为榆钱,谐言"余钱",有祝福之意,因此古人在门前种榆,并非完全为了遮荫。
桃杏李梨春风一家,次第开放。可花无百日好,总有开败的一天,就在春分和清明之间,春花辞去的时候,榆钱开始登场。
有别于北方其他高大的乔木,榆钱生在榆叶之前。起初,榆树那暗褐色的枝条,会悄悄的冒出一个个粟米粒大的绿芽苞,密密麻麻,像粘在榆枝上似的。芽苞静静地积攒着气力,不到十天半月,一个个崩裂开来,一簇簇,一团团,密密匝匝,挤在一起。一串串,一嘟噜一嘟噜的垂着,翠绿晶亮,在太阳下闪着光。微风一吹,摇摇坠坠,向来来往往的行人招手。捋榆钱的时候到了。
那时候的我,匪得像一只猴,鞋子一脱,一会就爬到了北边那一棵大榆树的支杈间。坐稳了身子,开始折摘周围近处的小榆枝,缀满了榆钱的小枝纷落而下,翠玉串串落在地上。远处的够不着,下边的家人递上挠钩,我开始站在支杈间,身子紧紧靠在树干上,双臂夹住树,双手前伸,将弯钩钩在大奌的榆枝上,用力一拧,折断的大榆枝便从高处落下,发出触地的声音。家人在下边张着嘴,紧张地看着,一直到我结束这一切,下了树为止。
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曾写过一首《戏
问花门酒家翁》,其中说:“老人七一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旁榆荚巧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该诗极富意趣,消去了作者一路行程的疲累。当然,我折榆钱不是为了沽酒,而是解饥。
那些年食粮紧张,我总是吃不饱,记得有一次,我饿的不行,给母亲说自己要吃馍,母亲又急又气,摊开手,给我说:"娃呀,你只能顺墙磨啊。"我无奈只能作罢。
下了树,和家人将榆枝拢在一起,开始捋榆钱。一边捋,一边急不可耐往嘴巴里塞,也不管里边可能含有杂质。榆钱入口,一嘴甜香的感觉,并且越嚼越香,腻腻滑滑的,咽下去,再伸长脖子,长长出一口气。
捋完榆钱,带回家去。拣去里面的残枝和幼叶,洗净,便由母亲开始制作。常见的食用方式就是拌汤和蒸麦饭。
拌汤的作法,是将水烧开,抓一些面粉放入其中,一边用筷子搅拌,再烧开,撒入榆钱,搅拌均匀,盖上锅盖,烧开,放奌盐佐味,就可以食用了。这榆钱拌汤,吃起来也是滑滑溜溜的感觉。
蒸麦饭作法,是将榆钱洗净,将水空干,放入洋瓷盒里,撒上面粉或玉米面,调入食盐或其他作料,搅拌均匀,摊在顶箅上,放在锅内去蒸。熟后即可食用,再美美喝上一碗菜汤,饭饱汤足,拍拍肚皮,活神仙也似。
榆钱保持翠鲜的日子很短。过上几天,榆钱绿色变浅,最后发白老去,化作漫天飞雪,随风飞舞。无可奈何春归去,“纵岫壁千寻,榆钱万叠,难买春留。”
不仅榆钱能吃,榆钱老时,榆叶始生,还未完全展开,是那样的鲜嫩。饥饿的时候,我曾经摘卫榆树底部前一年发的枝条上的嫩叶,放在嘴里咀嚼,黏黏腻腻,有一股甜香味。
夏天下上一场雨,在榆树的背阴面,往往会生于一嘟噜肥黑肉嫩的木耳来,我都洗净吃过。肉肉的,微带着一股土味。
那两颗大榆树,在我长大后,先后死了。以后大哥在这地方也盖了房,旧迹难寻。但我依然记着它们的样子,以及当年摘折榆钱的情景。
二、后门外的槐树
村里的槐树也很多。
槐树分为国槐和洋槐。国槐枝叶密生,羽状复叶。圆锥花序顶生,花蝶形,夏季开黄白色花,略具芳香,可入药。荚果肉质,念珠状不开裂,黄绿色,常悬垂树梢,经冬不落,内含种子。中槐在我看来,是温文尔雅的君子。据说从西汉开始种植道旁观赏。
洋槐,我们通常叫德国槐,随着近代国门的打开而迁入中国。同中槐相比,洋槐枝上有刺,生长得快,那些年得到了普遍的种植。同时,洋槐花可以食用,不可药用,与中槐花恰好相反。同中槐相比,我总觉得洋槐带有几分野性,像个山野丫头。
不过自我有记忆起,似乎除了我家祖屋后以及青焕院子,各有一株大国槐外,其他都是洋槐。
张奂才说,他家后院有棵百年以上的国槐,可惜我没见过。
在我印象中,兰桥头路北、我家老院大门向北十多米处,大门往西的河边,还有三组村南小河西边,都有洋槐。
不过记忆最深的还是后门外的槐树。
这也是一棵洋槐,周围分布着杨树、椿树、柿树。树下就是通往学校的道路。
“姐家门前一棵槐,手扒槐树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这是我们小时候听到的电影里的歌谣。槐花几时开呢?洋槐和中槐,花期各有不同。
"槐花新雨后,柳影欲秋天。" 中槐温和儒雅,不急不燥,并不去赶春天那喧闹的花季,它帶着五分矜持,五分成熟,按着自己的节奏赶路。快到秋季,中槐花才静静绽开她的笑容。
而洋槐却带着热情和冲动,急着去赶暮春的节奏,紧赶慢赶,也只来得及在热情似火的夏季开放。五月里,春花谢尽,所有树叶都登了场。地草也已经起身,园子里一片绿色,成了绿色的海洋。那棵槐树所有的枝上,一时挂满了一串串的槐花,混杂在绿色的槐叶之中,远望就象晴雪浮在青山各处。风起,所有的槐花都动起来,又象绿色大海上不断起伏的白色海浪,不断涌向海岸。
近看槐花,花朵同碗豆花的形状很像,一个接一个缀在柄上,就像洁白粉莹的垂垂玉缨络。那纯净的花壁,双层对开,将隆起的花苞拥抱着中间,花苞周围,有数个带粉末的根柱,根柱顶端有小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灰色小球,粉嘟嘟的让人怜惜。淡淡的清甜之气隐隐地钻到鼻子里,醉了来往行人的心。
花未全开月全圆,这是赏花望月的佳时。采摘槐花,同样也要讲火候。初绽的花角,吃起来,青气甚重,全开的花朵,香气已经泄露不少。只有那欲开而未全的时候,吃起来才恰到好处。
花开堪折直须折,又到了摘槐花的时候了。我和姐姐捥着笼,执着挠钩去摘槐花。
来到树下,还是老规矩,我上树摘折,姐姐在下边捋。
槐树没有榆树高,我几下就上去了。站在树丫间,避开槐刺,我迫不及待撕开花瓣,露出花蕾放进嘴里,猛地一吸,清凉凉、湿润润的清香之气,便在口腔里流动,一直甜到了心里。
我捋着槐花,一把把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
"哎,你别光顾着自己吃啊,也给我扔些下来。"姐姐在下面喊到。
"喔,喔,好的。"我含糊地应着。同时整枝的槐花扔了下去。
吃饱了,笼里槐花也捋满了。姐弟二人,便用挠钩抬着笼,拖着槐枝回家去。
槐花的吃法被榆钱要多,除了蒸麦饭以外,还可以用来烙饼。将槐花洗净切碎,开水速焯后,再用冷水沁过,用力滤出黄水,揉进面团,擀成面饼,母亲用专门烙饼的油布擦抹一下锅(油布可以反复使用,省油),便摊上去,来回翻动,不一会儿,烙熟了。我迫不急待撕一块放进嘴里,软软的,甜甜的,幸福感便充满了心头。
槐花也可以作包子馅,甚至晒干包好后,一直留到春节,不用下水,直接拌好作料,包好直接去蒸。吃到嘴里,软绵,香中带着微微的甜味。
洋槐花也可用来淹酸菜。不仅是槐花,嫩槐叶也可以腌制酸菜。那些年,母亲经常这样干。
近来上网,看到亚贵兄写的《槐叶淘》的文章,始知中槐嫩叶捣汁,和面粉,做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泡,色鲜碧,捞起以熟油浇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食用时再加作料调味,是爽心适口的消暑佳食。我想,洋槐叶如法炮制,应当也很美味。只是当年饥饿当头,谁还顾得上这样的吃法?
四十多年过去了,姐姐早已不在人世,我也双鬓如霜,三哥在那槐树的地方也盖了房。一切都改变了模样。只是那盛开槐花的树下,站着那小姐弟的情景,一直还留在我的心底。
前门有榆,后门有槐。昔日少年,渴望归来。
暮春食榆钱,夏来捋槐花。 兰桥之南,有我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