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年的那些大牲口
文/刘林海
旅游点上,一头用作观赏的黄牛拴在木桩上,周遭一群游客围着看稀罕。有孩子问妈妈:牛是干什么用的?妈妈说:是杀了吃肉的。这对母子的对话一时间让我怔住了。咀嚼这位年轻妈妈的答疑,或许不能算错,但我的心头却袭来一阵难以言表的悲凉。
农耕文明在华夏大地上源远流长,只可惜对这种古老文明的依赖,一直延续到新世纪初仍难以自拔。几十年前,农业生产实行集体经济模式,田间耕作完全依靠人力和有限的畜力。有条件役使牲口是农民的福分,亦是一个地区富庶与先进的鲜明标志。马、牛、驴、骡作为最重要、最值钱的生产工具,堪称农民心目中的命根子。
那个时候,每个生产队都有占地面积不小的饲养室。村里最高大的建筑物一般都是大开间的饲养室,柴草和粮食保障最为优渥的地方也是饲养室。夏天,习习的过堂风让饲养室成为独一无二的消暑去处,冬天,硕大的火炕令饲养室如配装暖气般寒意尽无。而这一切,无非是确保槽头的大牲口安全健康。为了从牲口那里蹭些福分,生产队组织的集体活动,如开会、记工诸项事务,多半设在饲养室里。孩子们更是把饲养室当成人间乐园,冬天的火炕上,常有晚间来迟了挤不上去的孩子在悻悻中抹着眼泪回家。人们常喜欢说一句话:农业社里的社员,能赶上牲口的待遇,就是好光景。
缘何牲口能被如此看重,盖因畜力相比于人力而言,生产效率高出很多。以力量为要素的田间耕作中,一头牲口能顶得过十个壮劳力甚或更多。人们习惯于把牲口叫作头牯,一个“头”字,便立现对牲口的几分敬意。庄稼汉喜欢自称为打牛后半截的人,这既是对生活优裕的一种低调炫耀,更是本能地对牲口的肯定。春耕或三夏大忙时节,最是牲口施展身手的季节。原野上,此起彼伏的扬鞭吆喝中,牛欢马嘶。犁杖后,飞扬的籽种在沃土中安家落户,让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变成希望的田野。麦场上,牲口的蹄子引领着滚动的碌碡,让土地上的耕耘完美收官。在共同的劳作中,农人与牲口形成了心领神会的契合,农把式的鞭子很少会实打实落到牲口的身上。通常,口令便是牲口行动的指令:得儿起,起步;驾,加速;里,向左转;喔(外),向右转;稍,向后退;吁,住步。一招一式间,人在唱歌,牲口在跳舞。世间奇妙的跨界配合,演绎在祖辈们留下的热土上。
因为马、驴,骡脚力迅猛,被人们称为高脚牲口。牛脚力迟缓,被人们称为低脚牲口。高脚牲口常被用来拉车搞运输,内中自然是一马当先。一挂气派的大车,往往需要三匹高脚牲口,一匹最健硕勇猛者驾辕,称为辕马,两匹稍逊的拉稍,称为稍马。威武的马匹脖子上都挂着铃铛,车把式一声仪式似的鞭响后,钉着铁掌的蹄子与脖下的铃铛便随着车辆启动,奏起悦耳的交响曲。农人们红红火火的生活就在这乐曲中畅响起来。
驴子是高脚牲口中最能吃苦,却也性子最倔的一种。因为不太服使唤,人们常役使它来拉磨。但不甘于围着磨道无谓地转动,驴子上套后死活不肯走动。于是人们发明了鞍眼。一副鞍眼紧紧蒙住驴子的双眼,一声吆喝口令后,看不见前路的驴子自以为阔步前行时,就拉动着磨子不知疲倦地转下去。享受着驴子劳动成果的人们,少不了又耻笑这牲口的执着与无知,因而就有了犟驴、蠢驴的说法。
骡子的确是人类的一大发明。高脚牲口中马的爆发力无与伦比,但持久的耐力却稍嫌不足。驴子的猛劲虽算不了上乘,但韧性却遥遥领先。于是人们把马和驴进行跨种杂交,诞生出了爆发力与耐力兼具的骡子。雄马配母驴,生出马骡;雄驴配母马,生出驴骡。马骡体格强健,驴骡性格温顺。骡子虽无生育能力,但依然不甘寂寞地长出雌雄体征,这就有了雄性特征的儿马骡、儿驴骡和雌性特征的骒马骡、骒驴骡。从刚猛到柔韧,依次有别。骡子虽壮实好使,却价格昂贵。因为它诞生得艰难,又无力育后,饲养成本自然就高。生产队时代,骡子的有无,是检验集体经济红火程度的试金石。有骡子的生产队,常常会成立运输队,以高骡大马武装起几挂大车,兜揽生意,拉脚挣取外快。
可别瞧不起被称为低脚牲口的牛。在大牲口中,牛是最亲民的物种。它最听人话,最忍辱负重,又苦又脏的活儿多半都由它来完成。田里的犁、镂、耙、磨,无一不由它担当大任。最为可贵的是它对食料从不挑剔,即便是没有精料,单纯的青草和干草亦能维系它基本的生命。千百年来,“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头热炕头”的说法,一直是农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生存状态。经年累月中,牛也就成了人们心目中善良勤劳的图腾,成了殷实富贵的吉祥物,成了忠实朋友的代名词。牛气冲天,老牛舐犊,九牛一毛等等言语,成了人们褒扬美好的惯用词。否则为什么连银河畔上的牛郎星,也得仰仗老黄牛飞上天送到那里。
牲口是感情丰富的生灵,它最能感知好赖。生产队的饲养室,必得配备老实忠厚的人担任饲养员。优秀的饲养员会把牲口当成自己的孩子,喂养牲口的饲草一定会铡得短而又短,“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的谚语是饲养员们公认的格言。漫长的夜晚,喜食夜草的牲口会在饲养员绝不误时的添料中大快朵颐。说来也怪,设若熟悉的饲养员不能上岗时,槽头的高、低脚牲口立马会出现集体性的厌食,就像离娘的孩子闹起别扭一般。
困顿的年月,人们不得不忍饥挨饿,但即便此时,也得抠牙缝省出食粮,以保证有精料供养牲口。因为人们明白一个道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牲口就是指望着活命的青山,有牲口在,扛过今天,明天就有雪白的馒头和黄澄澄的米粥。当人们不得不依赖菜叶和薯片果腹时,低脚牲口仍要有麸皮拌食,高脚牲口仍得有豌豆配料。饿极了的人虽时时在新鲜的马粪中扒拉寻找未消化彻底的豌豆用以充饥,也丝毫不会因为牲口的待遇好过人口而产生怨言。
牲口很恋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饲养室的方位已牢牢刻印在牲口的脑海中。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走多远,回还的路上,牲口总是归心似箭。每次歇工,离饲养室还有好远的距离,牲口的步子便会欢快得小跑起来,端的是不用扬鞭自奋蹄。待行至圈舍门外,大多会在饲养员怀里亲昵地蹭一蹭鼻子,宛若归来的孩子撒娇一般。
然而,如同所有的生灵一样,牲口也有老去的时刻。那年月,人们都知道宰杀役畜是犯法的行为,没有人敢对健康的大牲口动刀子,这既是对法律的忌惮,更是对信念的坚守。即使牲口老残到站不起来那一刻,农人们一般也不会就地举起屠刀,而是用车子拉着牲口送到专事屠宰的汤锅点上。牲口拉了一辈子的车,最终要坐一回车,但却是悲怆的不归之途。一头牲口别离时,动静往往大于一个老人升天。濒死的牲口被强行吆喝着上车,启程之际,仿佛已完全明白最后行程的意义,泪珠涟涟中多会拼尽力气,仰天长啸几声。于是,送行的农人们便是一片唏嘘。而与之情同家人的饲养员则早已泣不成声。
短短的几十年过去了,现代化的农业生产方式让曾经不可或缺的大牲口失去用武之地。而最与农人贴心的耕牛竟沦落为人们的口福之物。幸哉?悲哉?但愿人类在享受科技带来的进步与方便时,莫要太过健忘,一定记着牲口曾经的奉献。
刘林海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十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