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沫若题画诗法书赏读
在现当代,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郭沫若先生当之无愧。可另一方面,对先生的非议之声也常常盈耳。有一位我很尊重的学者在一次访谈中直言不讳,不喜欢周作人和郭沫若,一个太消极,一个太积极。作为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我知道这位学者所云“太积极”指的是什么。
老舍先生则对郭老的“太积极”作了另一番解释:“他是狮子,扑什么都尽全力,他什么都做得很好,写作,作诗,学医,翻译西方文学名著,考古 ……”
公道而论,无论在大革命失败之后,抗日战争爆发,乃至历经那个动荡年代,郭老做到了大节不亏,且建树颇多,堪称文史巨匠。当然,郭老不是圣人,让人诟病的事不少。可谁又是圣人呢?我不赞同一些人动辄拿郭老说事,想泼脏水就泼。至于网上一度流传的某某人言,他用脚挟根棍写的书法,也比郭老写的好,更是荒唐至极。西方有句谚语说的好,“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但鸡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
作为书法爱好者,我一直喜爱郭沫若先生的法书,曾苦苦寻觅而不得。若干年前,一次偶然的机缘,让我终以工薪阶层尚可接受的价格收入一幅郭老写于民国时期的行草书横披,一直视为拱壁。
我只藏书法,很少藏画,收藏书法既注重书写水准,也挑剔书写内容,尤喜有“故事”的作品。郭老这件作品上书沽酒诗一首:
村居闲适惯,沽酒为驱寒。
呼童携素琴,提壶相往还。
有酒且饮酒,有山还看山。
林间凄宿雾,流水响潺潺。
此意竟何似,悠悠天地宽。
尾款:此系十余年前旧作,题渊明沽酒图也。卅六年十月十九日 书以远岫先生属 郭沫若 钤印
据郭沫若先生的老秘书王廷芳同志回忆,这首诗最早是1935年前后,先生为傅抱石在日本举办个人画展的作品《渊明沽酒图》所题。
郭沫若与傅抱石早在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间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郭对傅的赏识与扶持,一直在文化界传为佳话。1957年,郭老曾说,“抱石作画极具风格,人物善能传神,山水独开生面。盖于旧法基础之上摄入新法,而能脱出窠白,体现自然。吾尝言:我国画界南北有二石。北石即齐白石,南石即傅抱石。今北石已老,尚望南石经历风霜,更臻岿然。”
我曾多次去过位于北京前海西街18号的郭沫若故居,作为著名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郭老的家里没有一件古画和古旧器物,唯有傅抱石的两件大幅画作格外醒目,一幅是挂在里院会客厅西墙上的《拟九龙渊诗意图》,另一幅是在后罩房东展厅展出的《鹰石图》。两幅画皆是傅抱石根据郭沫若诗意所绘。
有趣的是,郭与傅都善饮,也都喜欢善饮的陶渊明。陶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大量写饮酒的诗人。他的以“醉人”的语态或指责是非颠倒,毁誉雷同的上流社会;或反映仕途的险恶;或表现诗人退出官场后怡然陶醉的心情;或表现诗人在困顿中的牢骚不平。而傅抱石善饮则自认酒后状态作画最佳。他有一方常用印章,竟是“往往醉后”。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社会活动家,郭沫若善饮好客,也在情理之中。郭老在夫人于立群葫芦画中题有一首打油诗,颇见性情:
“大葫芦,是酒壶。壶中之酒何酒乎?茅台三杯入我肚,我将振笔作大书。赛过羲之王,超越东坡苏。哈哈哈,请君莫道我狂夫”。

傅抱石一生曾画过多幅内容迥异的陶渊明沽酒图,郭沫若亦多次为其题诗。上面这首题画诗,应是最早的,郭老曾多次书写,赠送朋友,因而流布最广。经考,最初那幅有郭老题诗的《渊明沽酒图》留在了赞助画展的日本友人金原省吾处,后不知下落。七八年后,郭老在《题画记》一文中,一句不落的重抄了题画诗并清楚地记得,那幅画面上是有一位抱琴提壶的童子跟着渊明,前景中有溪流,后景中有带雾的林木和远山。”
郭老这幅书作点画开张,恣意挥洒,展现了高超的书法才情。尤其难的可贵的,作为甲骨文大家,郭老的书法既有古文字的雅,又便于普通读者得识。
至于所题远岫先生是何方人士,至今不得而知,盼请方家赐教。
郭沫若先生的书法前后是有变化的。这件写于1947年,正是他的书风转变的过程中。我喜欢先生六十年代以后的书风,如先生题写的“故宫博物院”、“中国书店”、“荣宝斋”等扁额,尤其是郭老书写的众多毛主席诗词,或整张、或楹联,厚重却不失流动,简直件件精彩。但有一次我请一位曾获书法兰亭奖的朋友鉴赏郭书,他认为四十年代的郭书更具书卷气,更有味道,而六十年代之后的郭书霸气侧露,少了些文气。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评价郭沫若早期手书诗稿也曾言:“字迹秀劲、稿纸明洁,行列整齐而内容丰满壮丽。”我注意到,一个时期以来,在拍买场上,郭沫若的书法一直抢手且屡屡拍出高价。2023年国家文物局将郭沫若等41位书画大家的作品列为一律不得出境的文物。
最后我想说的是,郭老的书法故然值得珍宝,然而,对郭老本人更需尊重,在一定意义上,对郭老的尊重就是对中国文化的尊重,也是对历史的尊重,不可儿戏。

授权作者简介:陈晓林 坚持业余创作,出版散文集《纸上声》、诗集《心远斋诗摭》等著作六部。《将星之路》获第二届全国优秀青年读物二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