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村庄:杶樗同椿
椿树属皇甫川寻常树种。川人按树芽气味不同,将其分为香椿和臭椿。香椿发芽,帶有芳香之气,能够传得很远。臭椿味苦,气息难闻。
无论香椿还是臭椿,都有气息不明显者。香椿芽一般颜色发红,但也有颜色和香味很淡的,有的地方叫清椿。臭椿芽一般是绿的,但也有发红的。在气味上,也有不香不臭,平平淡淡的,我们称作白椿。在我的印象中,老家臭椿中白椿居多。
单凭颜色和气味不足以区分香椿和臭椿树。二者根本区别在叶子数目上。香椿羽状复叶为偶数,而臭椿是奇数羽状复叶。
香椿和臭椿树皮外形差异很大,前者树皮粗糙,呈条状剥落,后者树皮则比较光滑。
臭椿树
香椿树
二者果实也有区别。香椿是圆圆的蒴果,表面光滑,而臭椿的果实是翅果,表皮有褶皱。风来,臭椿翎子摇动,哗哗直响。民间有光武帝逃难食桑椹而错封椿树为王的传说,按照传说中椿树翎子高兴直响的说法,封作王的椿树是臭椿而不是香椿。
香椿和臭椿果实
香椿生长速度较慢,因而木材坚硬、色泽红润、能防腐、防虫蛀,是制作高档家具及工艺品的上好木材。而臭椿生长速度较快,质地相对疏松。
所以,虽同名为椿,香椿和臭椿只是叶子相似,实际并不同种。香椿,属于楝科香椿属,臭椿属于苦木科臭椿属。
上古之人,对于它们区分很清,并取名不同。
香椿古籍中用名有"杶"(《夏书》)、"橁"(《左传》)、"櫄"(《山海经》),皆音为chūn。其质良,其味香,为人所重。
"杶"从小篆字形看,左为木,右为屯,而屯字上横表示地面,其他部分表示草木发芽和气息升腾之意,这就是"春"啊。所以"杶"木就是香椿树,古人造字是有来由的。
因为香椿生长较慢,质地细密。古人传说香椿高寿。《庄子》在《逍遥游》篇所说的"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上古大椿应该是针对香椿树讲的。
也正因为香椿长寿,后人常用"椿庭”指代父亲。一般认为此古典来自《论语·季氏》述孔鲤趋庭接受其父孔丘训导之事。不过我认为,这也表明很早人们就在院庭种植香椿,因其从味、气、材等都优于臭椿。
臭椿不是椿树,古人认识得很清楚。所以取名为"樗"。即《诗经·小雅》里“我行其野,蔽芾其樗”之“樗”。古人以之为不肖之材,"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庄子·逍遥游》),只能用来烧火。《诗·豳风》中所谓"采荼薪樗",即是。古人常自喻为"樗",以表谦逊。白居易就曾写过"知我无材老樗否,一枝不损尽天年"的句子。
然而,由于樗、杶二者叶子很类似,民间也开始将臭椿称为椿树,并用香、臭加以区分。据宋代苏颂《图经》,那时北方人就将臭椿称为"山椿"。清代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中则直接称为"臭椿"。臭椿不仅"混"进了椿树的队伍,而且以后又随着刘秀逃难的传说一跃为树王。
知道了臭椿称"椿"的历史,不能不有古今苍云白狗之感!
虽然如此,对于讲究实用的乡下人来说,香椿和臭椿用途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因此,过去在皇甫川里,香椿多分布在庭院里,属人工栽种,夲门兰景平后院就有两棵很大的香椿树。而臭椿多分布在草园和村西的石磥上,纯属自然生长。一庭一野,待遇分明。
对于我来说,对椿树印象最深的是春天采椿芽和秋冬拾马杠。
春回人间草木知。春日里,皇甫川的各种乔木,杨、柳、榆、槐、椿等,杨、柳领先,次第发了芽。我最喜欢的,是掰香椿芽和白椿芽。
红香椿芽冒头之时,即呈绛红色,随着成长,颜色渐变,从红到红绿再到全绿,它叶厚茎嫩,富有光泽,犹如玛瑙,香味浓郁,好看好吃,为椿树的极品。
绿香椿幼芽碧绿,好似翡翠,或者红绿相间,但香气较淡。纯绿色容易和白椿芽混同。二者可用复叶的奇偶加以判断,且白椿芽边缘无锯齿。
红香椿和绿香椿
香椿芽的食用方法多样,抛开复杂的制作,可单独热炒或凉拌,可同鸡蛋同炒,同豆腐同拌,用盐腌制保存。但这些都是同当年我家贫陋条件不相容的。当时我采食的都是生香椿芽。
那时香椿树一般是家种的,别人家的不便大量采摘。因此,当年我所采食的,只是偶尔遇到的香椿种子所发新苗。香则香矣,但香椿叶生食,因其富含亚硝酸盐,烧心口渴,感觉并不好。
香椿的采摘,一定要赶在谷雨节气左右,这时香椿嫩芽大约二寸,故叫椿头。椿头散发出香气缕缕,正是採摘时分,过期便不好食用。因此民间有谚,“雨前椿芽嫩如丝,雨后椿芽生木质”。我采摘的香椿芽往往过期,已难尽尝其美妙滋味了。
白椿芽虽无香气,鲜嫩多汁,杆子剥了皮,生吃很脆很甜。用开水简单烫熟后,也可就着饭吃。我主要是生吃以饱腹。
村上的白椿树属于公有,到处都是,无人来管。于是我家后门外的树园里,村西二组桃园西的土垄上,都能找到我采摘白椿芽的身影。爬上树去,近处的采摘到手;远方的用劲摇落,或折根树杆去击落。凡力之所及之处,椿芽被我扫荡一空。或坐在树杈上慢慢享受,或下树后集中一起细细品尝。那个时候我觉得眼前只有椿芽,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吃饱了,回家而去,过一段时间,等椿头重生后再来。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我长大了,家里粮食也够吃了,就不用再爬白椿树了。我在老家西跨院里种了两根香椿树。后来盖房砸死了一棵,另一棵重新移植,继续成长,慢慢地,也终于吃上自己家的热炒香椿芽了,虽香但却并不热衷。
秋天来到了,椿树叶黄,随风下落,叶子几尽,集于树下。吾等小儿,常提笼拾马杠。
所谓马杠,就是复叶脱尽的椿叶柄,其底部同树枝接口处类似马蹄,所以民间称为马杠。
旧日生产队时,山木禁伐,麦柴谷禾,亦归集体所有,需队长批条方可用之。我们小孩子拾马杠,可补家里柴火之用。
马杠入灶,徐徐燃之,火力界于硬柴与麦秸之间,亦较持久。
昔日乡间有一俗语,拾马杠煮腊八。腊月初八,民间杂粮五豆煮腊八,常用马杠为火,尤以香椿树掉落者为佳。香椿马杠,燃之,亦有香气,与锅中腊八粥之香气,相得益彰。乡间有语云,吃了腊八过年呀。彼时农村贫苦,过年方有美食。故拾马杠煮腊八,乃乡间过年之期盼也,掩贫苦之味,而增温馨之感。
四十年过去了,不觉之间,白发生焉。昔日少年,已成老翁。犹如香椿春叶之为马杠。而旧日之贫苦,亦远去矣。故今日闻有人提拾马杠煮腊八之语,不觉其苦,反觉其雅了。
老家院子里的香椿树也已有十几米高,半人腰粗了。我放假回去,问大哥大嫂,每年还采摘香椿否?他们回答说,地里的蔬菜都吃不完,谁还昌险采摘香椿芽。
确实,现在城乡蔬菜丰富,谁还在乎那口香椿,普遍都不种香椿树了。乡人倒是有园中搞香椿生产的,我组的王海朝就这样。
我笑了。不采摘就不采摘吧。我告诉他们,种了香椿树的院庭叫“椿庭”,可吉利着呢。把树留下吧,用古人的话说,"寿堂已庆灵椿老,年年岁岁,重添嫩叶,频长繁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