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寻梦
龚文瑞
一
南京之于我,是一个有少年情愫的城市。毫不掩饰地说,我对中国城市产生向往的第一个城市就是南京。
十岁那年,父亲工作调动,我随之从南方一座小城的城郊来到离城更远些的邻县的一个农业研究所居住。单位四周尽是乡村,村落环绕,炊烟袅袅,我们几乎就是生活在农村环境,甚至连转校也只能是转到最近的一所名叫坞埠的农村小学就读。上世纪七十年代早期,国家困难,学校环境很差,学生自带小板凳去上学,课桌是用泥砖砌成的一堵短墙,教室窗户是空的,任由季风吹拂,老师讲课基本操乡语,中午饭是早上自带的饭菜……那种单纯、粗劣而质朴的乡村学校的学习情景,构成了我生命中少年时期的一祯温情剪影。
然而,便是这种浓郁乡土味的情景中,有一兀亮色若惊鸿翩然而现。在一群操持客家话的老师堆中,竟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说的是一口好听的南京普通话。她就是赵老师。可惜一直没有记住她的姓名,只知道大家背地里都叫她赵摆嫲(当地土语,喻为好穿摆的女人),因为她喜欢穿花衣花裙,即便是很陈旧了。那个流行白衣蓝裤的历史背景下,她的衣着装扮,有如贫瘠的山野里绽放的一株花朵,一下子就让我对这位与母亲年纪相差不远的赵老师亲近了起来。
慢慢地,我知道了赵老师的一些情况,而这些情况的了解则令少年的我,早早地对坎坷、苦难、无奈、坚强等词语内涵有了相对深刻的理解。原来她是南京人,在读高中时,认识了在南京大学读书的一位大学生,两人彼此相爱,大学生毕业后留在南京工作,他们成家了,不想上世纪困难时期的六十年代初,国家对工作人员进行劝返,丈夫被列入返乡名单中。就这样,赵老师随丈夫来到了离南京二千里之外的乡村老家。之后,丈夫完全成了一个耕田种地的普通农民,她则成了与学校只有一塘之隔的小学代课教师。时间一晃过去近十年,待我做她的学生时,她从南京带来的新衣早已破旧,但她仍旧穿着,素净中残存的印花不曾褪尽,一种生命的顽强以及对美好的眷念在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身上自由地彰显。好长时间,她成了我对南京城的最初理解,南京城的女人或母亲是不是都像她一样,艳而不俗,坚强而不畏苦难。
上初中时,偷偷读了三姐悄悄藏在被褥里的《红楼梦》,彼时的我太年轻,对曹雪芹的精妙文字并没有多少感悟,只记住了金陵十二钗,知道了南京城最早叫石头城。大学时,张扬的小说《第二次握手》风靡一时,丁洁琼与苏冠兰的爱情故事让我想起赵老师与他丈夫的爱情故事,只不过一对是名人恋侣,一对是普通夫妻,前者爱而无果,后者濡沫江湖。当时有一个臆想,觉得南京是一个滋生爱情的城市。参加工作后,南京的《青春》杂志陪伴了我三年乡村中学教书的青葱岁月。我憧憬,能办好《青春》杂志的南京,一定是一座青春洋溢、充满活力的城市。再后来,看了张艺谋拍的电影《金陵十三钗》,面对日寇,十三个青楼女子的大义凛然,以及贯穿全片委婉动听的《秦淮景》音乐,令我深为感动。南京人大义也,南京女人令人敬重也。而赵老师呢,虽然不能把她与小说或电影中某个人物去直接对应,但她“人自南京来”的这个结论,一直存放在我的记忆中,那怕五十年后徜徉南京城时,我和同样与赵老师熟识的妻子及耄耋之年的岳父岳母仍旧再一次地聊及她。某个瞬间,我脑海中甚至掠过一个疑问,已经八十多岁的赵老师是仍留在丈夫的老家安度晚年,还是回到了生她养她的故乡南京城呢?
二
一座城市应当以什么面目奉呈给世人?是古老厚重的文物古迹,还是遗韵悠悠的文化物事?是当下文明的新成果,还是历史文化的新演绎?
天性使然,我对新事物的敏感性远弱于对旧事物的怀想,年岁大了,这种情怀更盛。这次游南京,让的士司机把我们送到最繁华的购物广场去。广场内部金碧辉煌,绚丽程度丝毫不亚于上海的九方、恒隆广场。期间内急,寻到厕所方便了一回。离开后,站在马路边打的定位,才知道刚刚离开的是著名的德基广场,去方便的地方竟然是商家耗费千万元建的豪华厕所。我很愕然,我怎么能如此漠视一个闻名全国的网红打卡地呢?转而又想,物器,总归只是物器,我用最本初的认识面对它,也没有什么不对。于是,我释然一笑。
同样被我忽略的还有玄武湖。因为贴的太近,反而没有走近。所谓灯下黑,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这次去南京,奢侈了一回,住在五星级的玄武饭店。饭店毗邻玄武湖,直线距离不过二三百米,从居住的17楼望去,正面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的凤凰台广场,左侧便是水木清华的玄武湖。盛夏的南京,清晨是一天当中最凉爽的时光。此时的玄武湖有些烟笼之感,与静谧时的秦淮河类似,水气氤氲,韵味十足。湖中有岛屿迤逦,岛屿连着一溜长堤,岛上、堤上绿树成荫、虹桥逶然,与西湖苏堤的那部分景致很是相像,恍惚间似有置身西湖之感。早餐后,见到导游,我问:玄武湖怎么得名的?湖中哪些岛与堤是谁手中形成的?导游说:挖淤泥形成的。我不满意这种没有文化溯源感的答案。回到上海后我上网搜索了一下,原来这玄武湖大有来历。
玄武湖原名桑泊,曾经是桑葚树的生长地。一千八百年前,南朝的宋武帝刘裕将桑泊改名玄武湖。民间传说,有人看到湖中有黑龙出现,实为生长了多年的黑色巨鲫。不过,当地学者为玄武湖赋予了文化内涵,认为刘裕之所以给湖取名玄武,是为了完成都城的“四神”格局。以皇城为核心,东边钟山有龙蟠,西面石城有虎踞,南方秦淮河上有朱雀航,因此刘裕将北面的桑泊命名为玄武湖。
道家的堪舆之术最早是服务于皇家贵族的,据我所知,明代故宫、长城、十三陵及清东陵等著名建筑都是来自江西的地理先生为之勘择的。唐末,黄巢兵变,堪舆等宫廷秘术开始外流,之后广泛被民间采用,以致一般的平民百姓都知道“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这一风水之说。我在江西、广东两省行走过许多乡村,那里风水术盛行。无论是豪门大族或平常人家,做新屋择址时,前方一定要有一条溪或河蜿蜒而过,没有的话,便在屋场前掘一口半月型的池塘,既蓄水亦消暑还防火,最重要的是实现“前朱雀”之空间布置,以寓风生水起,财源滚滚;屋后则一定要依着一座山或一面崖,天然缺失的话,即便是人为,也要垒起一片高地,补“后玄武”,以为靠山,寓意江山牢固;屋的左边则要有一脉坡岭或一隆山丘,右边必定要比左边低矮一些,倘若反了,则一定会不惜工时,将右边高阜的那一部分削得比左边低些,或将左也低矮的部分填得比右边高些,以确保“左青龙,右白虎”的吉祥之势。
而走进了,却让我不愿再走近的,则是鸡鸣寺了。鸡鸣寺创于西晋,距今1700多年,年代够久远。南梁大通元年(527年),梁武帝在鸡鸣埭兴建同泰寺,曾四次“舍身”于此,并在寺院内颁布《断酒肉文》,中国佛教素食文化由此肇始。明朝洪武二十年(1387年),朱元璋下令重建寺院,扩大规模,并御题“鸡鸣寺”,可见鸡鸣寺的份量够厚重。鸡鸣寺盘山而建,拾阶而上,每一次转折,我们都会与一重重阁殿遭遇,或与一株株银杏相撞。山巅则是一柱擎天的九层宝塔,像一柱天香,直指苍穹,俯视城廓,极目辽远,可见鸡鸣寺气势之雄阔。之于我,不想再进寺,是因为现今的鸡鸣寺只见嘈杂如织的茫茫人众,却听不到清脆悦耳的悠扬禅声,只闻粗涩劣质的香火浊味,却看不到衣衲飘飘的高僧大德。想想,一座失了寺之本来,演变为青春男女祈求姻缘的场所,文化成了调味之物,素食成了一种噱头,这种情状我是不甚喜欢的。当然,樱花盛开和银杏飘落时,来鸡鸣寺赏景还是很诗意的。
从鸡鸣埭下来,我突然想,鸡鸣山之前一定有一个时期是空寂少人的,或许还真有几只雄鸡在自由自在地引颈打鸣呢。由鸡鸣山我又联想到鸡鸣三省、鸡鸣四县的四川、云南、贵州三省交汇处的三岔河,那是怎样一个地方呢?去过人说,那里的大山深处有大峡谷,有彝寨,寨子里民风淳朴,鸡犬相闻的情景还真有。诚然,五柳先生再世,或崇拜陶潜的东坡先生再世,也肯定是喜欢听尘外的鸡鸣之声,而不愿沉沦于尘中的过度喧闹的吧?
三
城市是文明成果的累积,岁月沉淀历史,时间镌刻记忆。当一座城市的文化气象呈泱泱之状,它的文旅价值便呈现了出来。南京历史悠久,底蕴厚重,六朝皇城重重叠叠的文化层积,近现代南都时时创造的时代新景,足够令这座城市置于华夏文化之高巅。比如,秦淮河的桨声、鸡鸣寺的禅影、狮子山的雄胜、玄武湖的清幽、乌衣巷的飞燕、老门东的爬藤;比如,中山陵的高瞻、阅江楼的睨视、中华门的弹洞、雨花台的茶香、紫金山的天台、陵园路的梧桐……显然,南京城是值得人一生一定要去打卡的城市之一。
值得去打卡的城市,能不能让游人踏访过留下值得回味的时光或咀嚼的内容呢?人们选择一个旅游目的地,是冲着它的人文历史和城市特色去的。说到底,旅游是人类对有文化差异的地域的一种向往,是一种心理补偿。居住在山村的人是不会想去婺源旅游的,生活在海边的人也不会想去三亚旅游,同质化的西塘、同里人更是不会去对方所在地旅游什么的。是故,一座城市的文旅核心竞争力是什么?该用怎么样的语言来表征一座城市?我以为这是每一座城市应当向世人作答的。
我问过南京人,能不能用几个关键词来表达一下你心中的南京城。一位朋友告诉我,南京有底蕴,厚重,沧桑,包容,有生活味。一位干过记者现在自己开公司的中年男人告诉我,南京是一座有文化有生活的烟火气的城市。两人的观点很相似,有文化,有生活味。中年人业余跑滴滴车,当时正送我们去夫子庙。我问他,为什么路上这么堵,去夫子庙的人为什么这么多?他说,南京很多景点免费或票价较低,而夫子庙属秦淮风光带,有文化,还有好多美食小吃,有生活味,是文化与生活完美融合的景区。
的确,今天夫子庙之热闹不亚于上海城隍庙或苏州平江路、七里山塘,令人震撼且感慨。一过“古秦淮”牌坊,我们便被人流裹挟而行,完全不能自主。这种情形下,“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的情景自然是见不着了,“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秦淮女子也肯定是见不着了。华灯之下,人头攒动,数以万计的游人把整个夫子庙挤压得像一条蠕动的火煺肠,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南腔北调,人声鼎沸……这么多的人从天南海北来到这里,只为感受南京的文化与生活,只为亲近一次夫子庙,只为畅游一回夜秦淮。
我们夫妻俩是专门陪耄耋之年的岳父岳母,从上海来游南京游秦淮河的。高铁上我笑道:我们四个年纪加起来有290岁的老人,来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游。两位老人很想夜游一回秦淮河,可我们却根本就买不到船票。窗口买票的队伍太长,场面也太乱,从混乱人群中不时冒出来的是一脸油腻、得意的黄牛仔,他们的眼睛毒的很,一眼就能瞄准目标,知道哪些是不惜代价想游船的人,然后放肆地告诉你,要票吧?加60,加90。黄牛的存在是一种社会顽疾,久治不绝,机票、火车票、船票,医院挂号、读书择校择班、摇车号选车牌……好多要按秩序来的事儿都因为黄牛们的出现,秩序乱了,公正失了。当然,我们这类迫于无奈而从黄牛手中购票的行为,客现上助长了黄牛的存在,这种恶性循环的现象很有些像放生者与捕鱼者的关系,你在上游放生,他在下游钓捕,钓者捕获的鱼,转手又卖给了放生的行善者。我曾在浦东张家浜、三八河发现,一侧是一脸悲悯的居士们在放生,另一侧的芦苇丛中则是一溜提杆的垂钓者。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是生命呈现的各种样式,没有谁是谁非。我敬重居士们的慈悲情怀,也向往垂钓者的自由自在。
南京是新一线城市,南京文旅却妥妥的是一线城市的范。归程,去南京南站的路上,临近车站堵得十分厉害,几乎是挪着走。司机调侃说,南京好吃好玩还不贵,疫情过后又逢暑假,一下子来了太多的游人,你说怎么会不堵。堵车的事,是大城市的通病,不能只诟病南京。但有些细节我还得调侃几句。比如,数以万计的游客在没有安全回栏的秦淮河边候船时的那种焦虑感,比如秦淮河游船上没有专业讲解员的播音如工厂流水线式的机械感,比如景区景点或高铁站对老人一概没有优先待遇的无奈感……我想,一座城市什么时候都需要关注人关怀人性,任何地方都需要让人有尊严地行走。这些彰显城市品位的一个个细节是至关重要的,它最终决定一座城市的格局与胸襟。让耄耋老人与一二十岁的年轻人汗流浃背地拥挤在一起,无论如何是令人不忍卒视的。
四
浩浩长江哺育了金陵城,才子商女催熟了秦淮河。自西晋以后,秦淮河便是游乐之地。王献之、桃叶姑娘、唐寅,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艳,以及一百年前民国两位大才子朱自清、俞平伯于桨声灯影中游秦淮河……这些历代人物,为秦淮河留下了太多的风流韵事。十八年前,我以文化顾问的身份随家乡的文化考察学习团第一次来到南京城,也夜游了一回秦淮河,其文化的厚重、秦淮的古韵、涌动的人流、躁动的情景,令我文思湍动,为此写下了略有影响的散文《秦淮河上寻桨声》。这次重游南京,年轻的导游告诉我,四五年前在老家高中读书时读考过我这篇文章。估算起来,这么些年来或有近千万高初中学生阅读过此文了。这回,再游秦淮河,七板子船全部代之以漂亮的画舫,秦淮河的桨声自然是寻不着了,且灯火更盛,游人更盛。自然,我的思考也更繁复。
是夜,灯光绚烂,魅影绰绰,秦淮河的夜晚璀璨夺目。但见临江的窗紧闭着,不见人影,也没有好听的《秦淮景》传出,外墙上仍悬着灯笼,仍是一副喜庆的模样。此刻,划开水面的不是桨棹,是一艘艘华美的画舫,舫内没有温热的酒,自然也就没有泛香的瓜果与点心,更没有艳美的歌女与琴声。我注意到,三十个人一排排分散在坐椅上,或冥想,或观望,或默听着广播景点,或记数着通济桥、清溪桥等一座座掠过的桥名。与乡村相比,城市里的人更显冷漠,四面八方聚来的陌生游人更是如此,彼此靠得很近,却并不交流,各怀心思,一路无语,听见的是并不清晰的广播声,以及被搅动得浊浪翻滚的秦淮河水在哗哗作响。可以想象,当舫底涡沦旋转的力量掀开水下厚积的淤泥时,那些历史沉淀的许多物事被一一翻起,涌向水面接触到空气的刹那,一定会有种贯通古今的复活感,继尔呈现出一种向人类倾诉的欲望吧。
秦淮河两岸灯火迤逦,楼阁亭台时隐时现,行走的游人或稠或疏,或两两对坐,或成队迤行。凭栏处总是有人的,可惜不是唐伯虎李香君类才子佳人,而是些着着轻纱薄衣,刻意打扮出古典模样的魅惑女子们。她们面对镜头,一个个在闪光灯下摆首弄姿,做出些摄影师喜欢的格式化动作,为曼妙的秦淮夜景平添些浪漫情调。手机时代,这些以秦淮河为背景,过滤掉喧嚣、沉淀下笑靥的秦淮女子图,很快便会一祯祯地通过网络传了开来,新的一拨拨受魅惑的男人女人们又将簇拥而来,继续打卡畅游秦淮河。如此,古老的秦淮河将一直妩媚,千年不衰。
时至今日,秦淮河魅力有增无减,随着绚烂的灯光秀的加持,秦淮河是愈发地妖娆,却也愈发地商业化与市俗化了,这一切都无可厚非。商业化运作是各个城市著名景区景点应对与满足日益增长的游客们心理需求的生存之道,从大疫之后经济复苏这个角度,甚至可以把焕新的秦淮河十里繁华,理解成是百年后在桨声灯影中映照的一次古都新生,“新时代秦淮繁华图景的背后,涌动着的是澎湃的经济活力。”而市俗化呢,本来就是生活的原貌,也是人的里子。人总不能时刻正襟危坐、道貌岸然,人总归是要吃喝拉撒睡、磕头作揖跪的。好比人人都敬仰的苏东坡,他就是一个大雅大俗之人。苏子的高雅无人可及,他诗词歌赋书画无所不能,儒释道三教无所不通。东坡的俗也俗到不能再俗,他可以为行脚的僧侣或贩夫走卒写字,也可以为猪肉作赋、用猪大肠做菜(江西赣州就有一道东坡北归时发明的菜——酸菜炒大肠,当地人美曰“炒东坡”),他为自己酿酒,甚至为每月的生计与开销发愁。
自然,南京城是有风度的,它不会在意我的目光的挑剔,也不会计较某个个体生命的体验差异。南京人是有自信的,他们认定自己的城市是一个既风雅古典、沉稳内敛,也时尚文艺、充满活力的城市。尽管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南京,但南京人眼里,南京永远是最美的。我太太的一位挚友,她眼中的南京城是一处福瑞之地。几年前,她的母亲病危,所在的省城医院束手无策,一张病危通知书让她几乎绝望,正在此时,南京一家部队医院传来消息,有一个医生可以接手,果然,濒危的母亲在南京起死回生,她转悲为喜:南京,我们家的福地呵!这个理念的引导下,她的儿子大学毕业后,毅然从北京来到了南京工作。不可否认,她对南京的爱,很大程度影响了我对南京的态度。当疫情远去,家人商讨去哪里走走时,我把南京列入候选名单之首。是呵,南京夫子庙、秦淮河、玄武湖、中华门、中山陵、明孝陵、阅江楼、莫愁湖、凤凰台、梧桐路、音乐台、玻璃栈道……这些早已沉醉入梦的美好境地,正以一种沉稳、内敛的感召力,激励我们向着美景出发。
五
无疑,人人都向往美。美色美景,美人美酒,人皆趋之爱之。太平盛世,催生了旅游产业。行走,己成为人的一种生活方式,成为生命内容的一部分。人们乐此不疲地从此处奔赴彼地,获取了感官的满足,获取了丰饶的感受。但,人类钟情旅游、热爱行走的终极目的一定不在于此。我坚持认为,行走或旅游或游行或游学的终极目的,一定是带着一颗噪动的心来,揣着一枚安静的心归。佛说,一切都是虚无。摄像镜头可以滤去尘世的噪杂与内心的空虚,但可以滤去人的虚伪,以及这个世界的虚幻吗?秦淮河可以泊船,但可以泊放下人类那颗渴望安静渴望平和的魂灵吗?至少是今天的秦淮河不行,至少是喧嚣时的秦淮河不行。
有人说,城市好比女人,白天人们看见的只是大施粉黛的脸蛋,待到夜深时才可以见到她卸妆后的容颜,那才是最真实的。秦淮河正是如此,从清晨一直到深夜,只有当游人散尽,河水安静下来时,秦淮河的本来状态才会呈现。此时的秦淮河当是静谧、安祥、平和的,像一个沉睡的江南女子,婉约而灵气。可惜我没有机会在秦淮河畔住下,否则夜半时分我一定要出来看她一回,看看这个累乏了的女儿家入睡时的俏江南模样。
当下,几乎所有城市都存在这样一种困惑。一面是岁月重重叠叠的历史荣耀,一面是当下充满功利心而导致的浮华场景;一面是永无止境地创造着城市风景,一面是有意无意地破坏文物古迹;一面在不遗余力地展示城市的厚重如磬,一面又在不断侵蚀城市的古风原韵;一面在自由地释放城市的生活味道,一面又在放任城市的风骨一点点地流逝掉……当然,保护与利用,守旧与创新,并不矛盾。历史遗产如果仅仅只是标本化、博物馆化的存在,就失去了其文化活力。当下,有一个观点,在人口稠密的城市,或地域广阔的乡闾,传统文化要生生不息,就要在保护的基础上,进行适应时代与当下人精神需求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让历史文化的传统魅力在当代生产与生活之中绽放出璀璨之花。南京六百年的烂尾楼之阅江楼的建成,南京大桥旁玻璃栈道的建成,百家湖凤凰台的重建,以及老门东的爬藤和秦淮河的灯光秀……便是当今南京人思之幽情的文化演绎和时尚诠释吧。
当然,为创造而创造,为创新而创新,也是不可取的。文化学者冯骥才曾经怀满忧虑地说:“城市,你若把它视为一种精神,就会尊敬它,保卫它,珍惜它;你若把它仅仅视为一种物质,就会无度地使用它,任意地改造它,随心所欲地破坏它。〞城市终会老去,构筑城市的华美建筑也终会毁圮,但时间久了,这些充满实用性与美学意义的建筑会衍化成城市精神的符号,城市便有了超越物体的更为神圣的东西出现。可怕的是,当历史之物渐渐老去,甚至是时间将之风蚀得只剩下飘逸如梦的故事传说,而城市却没有在它们彻底消逝前铸就精神气象,其最后的结果是不可思议的。届时,我们的城市将变得千篇一律、大同小异——到处都是钢筋水泥构筑的鳞次栉比的建筑堆积,到处都有一两座或仿唐或仿宋或仿明样式的亭台楼阁,都有一条仿清明上河图式的复古文化街,都有一条沿江而筑的亲水步栈道,都有一片扩建或新掘的水域景观,都有一个标榜本土文化的博物馆、城市规划馆、图书馆、大剧院……试想,一个完全丧失了个性与特质的城市,如同一个缺乏核心竞争力的产品,有谁还会再来眷顾你?
我理解,任何一座城市都应当是厚重与沉稳并重,人文与生活交融,人性与灵性共存的。一域疆土成为一座城市,成长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有着太多的机遇与偶然,太多的骄傲与苦难,太多的豪迈与悲情,太多的欢笑与寂寥。如此说来,一座城市很像一个人。人有悲欢离合,城亦有盛衰起伏,人有生老病死,城亦有崛起或匍匐。既然,城市若人,而人是有思想和情感的,城市也当有思考有情怀才是。
诚然,城市历史之厚重、文化之缤纷、生活之时尚……并不能成为可以忽视行人的体验或感受的所谓理由。城市应当考虑,城市的优越感与之匹配的是什么,是不是恰如其分地彰显在每个细微节点上了。人的生存体验是值得重视的,生命的灵魂和思想,以及由此呈现出的城市伦理是值得关注的。正如作家马珂对城市发生的拷问——“如何寻幽探微出人与自然如何和谐相处共荣,如何解构人类中心主义,人类活动又该有着怎样的生态立场、价值判断与思维纵深,如何用艺术的表达辐射到更深广意义的文明承续、重负苍生、家园守护与生命相依等方面,如何找寻到人类的精神归宿,并保存时间所有的传说。”说白了,一座城市的历史越是厚重,文化越是悠久,其呈现的状态当越是精致,其发散的精神当越是粹美,其予人的感受当越是人性。精致、精神与人性,至少是我对一座城市赋予的希望。
南京三日,并未寻到我理想中的金陵之梦。抑或说,我并不明确我要寻找的金陵之梦是什么,所以也就无法寻得这梦。事实上,金陵抑或上海,抑或每一座城市,总有一些我们熟悉又陌生、理解又不理解、走近又走不进的东西,我想,那就是我们欲往寻找的那城市之梦吧。
2023.8.12于浦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