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中国知青作家传》征文通知,要求我们知青作家写三万字为起点的自传。通知内容提到:中国知青是中国历史上的唯一,也是世界历史上的唯一。迄今为止,还没有一部书,全面、客观、真实地展现我们的足迹——真正意义的中国知青。一部传记只能留下你的足迹,我们每一个人的传记汇成一条河,就是一首时代的歌,就是刻下知青足迹的一首歌,就是真正意义的、全面、客观、真实的中国知青之歌。正因为我们是知青,我们要为自己树碑立传,我们要为中国知青树碑立传!因为:知青的故事,只有我们这代亲历的人来书写,用我们真实的情感,真实的文字来书写那段青春燃烧的岁月和我们的苦乐生活。挺起胸膛,我们向世人宣告,不是为自己,我们要为中国知青树碑立传。
1960年农历5月27日拂晓,湘西南边陲城歩苗族自治县儒林镇儒林街吕家巷传出一位婴儿的哭声,一位可爱的女婴顺利地降生了。她是一位当年34岁的母亲生产的第四个小孩,(前面已有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为了纪念这个女婴出生的时间,又因母亲喜爱芙蓉花,母亲给这个小孩取名为晓蓉。
这是我名字的来历,记得在我要入学的时候,母亲手把手教我写自己的名字,那时我就问过母亲:“妈妈,你为什么给我取名叫晓蓉?这个晓字有点难写。”母亲温和地告诉我:“因为你是早晨出生的,就是早上的一朵可爱的芙蓉花呀!”还依稀记得母亲说话时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面带微笑的神态。
我五岁之前的事我是记不得了,若有些印象也是从大姐、二姐及哥哥那里得知。听说我出生后不久,因为父母都在县城郊区盘石小学教书,我们一家人都跟着父母搬家到了盘石乡下生活,我们住在学校的一间旧教室里。
我的外婆是从封建社会过来的人,一双被裹了脚很细小,行走很不方便,但她也总是忙乎着。她身材瘦小,花白的头发长年留着短发,经常穿着青蓝两种颜色衣服却洗得很干净。她细鼻细眼的,一脸的慈祥。也许多年为我们家操劳家务,脊背都很弯曲了,终年驼着背为我们做这做那。
1965年春节后,父亲调到县城儒林镇镇小工作了,还担任教导主任之职,但母亲仍在盘石小学上课。我们四姊妹和外婆又随父亲回到了县城吕家院子老家居住,因为哥哥姐姐们在县城上学方便多了。
外婆要回邵东老家了,我是她老人家一手带大的,她舍不得离开我(当年我5岁)。她跟我父母要求要把我带到邵东去住两年,到我上学年龄再让幺舅把我送回城步读书。
依稀记得,当客车开动的那一瞬,我望着母亲那难舍的表情,我看到母亲的眼眶红了,此时我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我内心很伤感,也很矛盾,我是既舍不得离开母亲,也不愿外婆孤单地回老家去。我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觉得心里好“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外婆的老家是邵东县两市镇里安村,当时人口只有十多户的小村庄,离两市镇有十多里路程。村子前面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河流两旁有肥沃的田地,村子后面山坡上有一大片的松树林……
我的幺舅是个农民,当年三十多岁了(听母亲说他结过婚,后来舅妈病逝了。)也许就因为孤单一个人生活,所以把外婆接回去也有个伴。外婆把我带回老家,给这个家带来了生气和童趣。
外婆和幺舅都非常喜爱我,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留着。外婆养的鸡下蛋了,我每天都能吃到一个圆溜溜的水煮蛋。幺舅舅会钓鱼,也经常能吃到新鲜的鱼虾……在这里有外婆和舅舅的疼爱,有小伙伴们天天在一起玩耍,我很快乐!
我每天提着个小篮子和院子里两个同龄女孩在村子周围田边地头寻猪草。寻猪草是非常快乐的事,我们可以在田野里嘻嘻哈哈飞跑,可以在山坡上采摘各种野花,可以在柔软的草地上做游xi……玩得尽兴了,再提着一篮子鲜嫩的猪草高高兴兴地回家去。
有时,小伙伴们喊我去村后那片松树林里用竹爬子爬地上的松针。(邵东人生活煮饭都是烧煤灶,干松针用来引火。)爬松针也是很开心的事。当一阵大风哗哗吹过,松树上那些黄了的松针就随风四处飘落,山坡上落起了厚厚的一层黄色松针。在这蓝天白云下,在这密密麻麻的松林里和柔软的黄色松针铺着的地毯上,我们几个小伙伴总要坐到干净的松针地毯上玩玩,打几个滚,唱几首儿歌,或她们要我讲咱城步的新鲜事给她们听……快到吃中午饭时候了,我们才开始劳动,用竹爬子只轻轻在地上爬几爬就把这些柔软光滑的松针爬满一堆,然后把它装进篓子里,就是我们一天劳动的收获。有时爬松针的人多了,那片松林除了一棵棵笔直的松树,黄土地上是光秃秃的。
忘不了那天与外婆分别的时刻,当我与父亲走出家门的时候,外婆蹒跚地跟出来,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泪眼婆娑看着我,声音哽咽地对我说:“蓉蓉,回城步要听父母的话,要努力学习!”我看着外婆苍老的面容,我忍不住地眼泪簌簌的掉下来,我很懂事地对外婆说:“外婆,我回城步了,没有人给寻猪草了,您别喂猪了。您要多保重身体!”
(二)我的小学
1.在城步小清溪学校读书
1967年5月,我已满7周岁了,自从父亲把我从邵东县外婆家接回城步后,我就跟着大哥、大姐、二姐在县城里生活。母亲仍在乡下教书,但已从盘石小学调到更偏僻的小清溪村小了,父亲仍在儒林镇镇小工作。
到了秋季新学期开学了,母亲让我跟她去小清溪村小读书,大姐也在旁边对我说:“咱妈妈是城步小学界一流的老师,这么好的条件,你应该去!”我也很高兴地愿意在母亲身边开始我的小学阶段学习。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城步山区有很多乡村都未通公路。母亲所在的玉屏乡小清溪村也是未通公路,母亲每次往返学校都是要步行三十多华里的羊肠小道。无数次我跟着母亲走在山中小路上,那路边的花草树木、凉亭、泉水、村庄、田野、小桥流水……每一处都是我儿时记忆中的珍贵画卷,每一处都深深触动我的情愫。
关于我跟随母亲在小清溪村小学习生活的回忆,我想就用我前段时间,在第40个教师节到来之际为怀念母亲写的一篇《母亲的山庄》纪实散文作补充了,全文如下:
母亲的山庄
当我提笔写这个题目时,突然觉得这个题目是否拟大了点?但转瞬间,想到母亲大半生四十年的时间都在苗乡村寨从事教育工作,与大山亲密贴近,朝夕相处,用此题应该是恰当的。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在离县城三十多华里的一个叫小清溪的山庄里教书。直到我成年后,母亲仍然还围绕着咱们这个被人戏称的“一步之城”的小县城周边山庄转。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三十多年从未离开过大山。
小县城座落在湘西南边陲,绵延几百里重重山脉把这座县城包围着。如果你从天上俯瞰,它就像丹麦童话世界里的一座座古堡镶嵌在崇山峻岭的怀抱里,又如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巨大翡翠落在青山湖泊中。
也许我的母亲就是被这里的青山绿水所吸引,她爱上了这里的大山与土地。一个外地女子,从师范院校毕业后就随我父亲(当时他们是同校同学),来到了这座美丽的山城,这一来就是一生。
对于母亲来说,一生的时间不是太久,而是太匆匆了。从她二十一岁的青春芳华到她六十一岁,生命就戛然而止。这之中的四十年,母亲是在城步大山里度过的,她用脚丈量着这块丰沃的土地,她把自己的一生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苗乡的教育事业。
四十年的时光里,母亲风雨兼程,勤奋耕耘,培养了苗乡一批又一批幼苗花朵;四十年的时光里她含辛茹苦,历尽艰难养育了四个儿女。如今,母亲离开我们已是四十多年了,但我知道,母亲的心还在大山之中,她的足迹还留在大山那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她朗读课文的清脆悦耳之声还在大山深处缭绕。
母亲住过的村庄有我太多的记忆:那蜿蜒的山路,那山边叮咚的泉水,那层层的梯田以及高高的山峰都深深地留在我脑海里。虽然几十年过去了,它们仍亲切如初。
母亲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小学一、二年级就是跟随母亲在小清溪村小度过的。
记得那年初春的一天,我跟着母亲去学校。母亲用竹扁担挑着东西走在前面,我背着个小书包跟在后面,由于我还太小,腿脚没劲,母亲总是慢慢与我走走歇歇。饿了,就吃几片饼干;渴了,喝几口山边的山泉水。记得山路中途有个较大的风雨亭,长长的亭子里两边有石櫈,供过往行人休息。亭中四面通风,还可以在亭中观赏风景,看近处青青的田野,望远处墨绿延绵不绝的青山……
那一天,我与母亲从中午出发,到夕阳下山了才到达了小清溪村。夕阳下的山寨很静谧,听得到鸟儿在树丛中欢快的鸣叫声,山岚被晚霞染成了五彩斑斓。近处的田野上有几个放牛娃牵着牛往回走,牛不时发出“哞、哞哞”的叫声,村寨里的房屋上有袅袅炊烟升起……
与母亲在一起,尽管走累了,心里也很踏实。到了学校不一会儿,母亲马上到厨房煮了两个鸡蛋给我充饥。那刚煮熟的鸡蛋热乎乎的,圆溜溜的摸在手中特舒服,拨开蛋壳,香喷喷的味,至今仍回味无穷。
在山寨里,我跟山里纯朴的孩子们一起玩耍,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光。山里的孩子们打着赤脚在田边走来走去,一会儿在田里捉到几根泥鳅,一会儿又到溪中玩水、捉鱼、打水仗,我也参与其中,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山寨中。
母亲允许我尽情地和这些孩子们玩,让我在欢乐中与山里孩子们一起成长。
母亲所在的学校很小,只是生产队里的一座小木屋。听说过去是个祠堂,后来改成了村小。整座木屋只有三间房子,中间一间大点的就是教室,还有两间窄的,一间是母亲的住房兼办公室,另一间就是厨房。学校也只有两位教师,母亲是公办教师,还有一位是本村的民办教师。所设班级也只有一、二年级合并的一个复式班。村里年龄大些的孩子就到公社完小读书去了。
母亲所教班里的学生一、二年级合起来也只有三十多个。乡下学生们上课时间要比县城时间晚很多,早晨学生们大都要到九点钟才赶到学校。因为有些同学的家住在半山腰上。每逢下雨或降雪天气,路途是十分难走的。
母亲姓李,名叫李陶,上课时我与同学们一样称母亲为“李老师”。但如果我上课不专心或作业做得不认真,也会遭到李老师的严厉批评。大多数时间里,我是一个认真听课的好学生。在母亲班里学习,我感到很“骄傲”,这种骄傲并非母亲是我的班主任,是因为我觉得母亲很“神奇”。
每当上课时,我和所有同学的目光都注视着老师和黑板。母亲把学生分成两边,一年级课上完了就安排学生们做作业。二年级先预习课文,等待后半节老师再给他们讲课。一堂课,母亲安排得有条有理,循序渐进。我们全体同学就看着老师在讲台上“演戏”。看着老师闪亮的大眼睛,漂亮秀气的脸,神采飞扬的表情,听着她抑扬顿挫的好声音。听母亲的课,能让我们的思绪在童话世界里漫游……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我的母亲特神奇,而心中无比骄傲与自豪。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埋下了将来我也要当老师的梦想。
每当听李老师上音乐课,那更是同学们的最爱。母亲音声特甜,清脆悦耳,她的清唱如同百灵鸟的声音,立刻会荡漾起同学们心中的涟漪。然后带领同学们一齐歌唱,一阵阵天籁之声飞出窗外,萦绕在山庄上空,经久不息。
母亲所在的山庄是美丽的。村庄四面环山,一条小溪从高山上蜿蜒地通过村子,可以昼夜听到溪水淙淙地流淌之声,似乎小溪在欢唱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月光曲》。溪边的梯田、山坡一年四季变换着不同色彩。
早春,溪边一块块田里有浅浅的积水,这水能照出人影,也倒映着山峦的影子。田里还有大片绿肥草开着一朵朵紫红色的花,特别的美!走近它们还闻到淡淡的清香。
到了播种季节,细雨绵绵中看到田里农民披着簑,戴着笠,赶着牛在来回犁田,到处一幅春耕繁忙景象。
待到初夏,禾苗长高了,一丘丘梯田,一层层碧浪,风吹竹林哗哗响,满山翠竹摇曳起舞……这是一幅大自然中的美妙动态画卷。
到了秋天,田里的稻穗一片金黄,山上的枫叶红了,那常青树叶更青葱。这时整个山庄又是一幅重彩山水油墨画。
冬天的山庄是静寂的,静寞得那条蜿蜒的山路上看不见行人,山民们都在屋里火灶旁烧着熊熊篝火,打着油茶……一家人暖洋洋地过寒冬。大雪纷飞的天气,整个山庄是白皑皑的世界。
母亲所在的村庄是温馨的,这个村庄只有三十多户人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中午时分,无论你走到哪家,总会得到屋主人热情接待。主人会请你到厨房火灶边坐下,然后架起锅子打油茶。若寒冷季节,当你坐在篝火旁,那柴火熊熊燃烧的火光,立刻照得你全身暖洋洋,火光还照出屋主人热情洋溢红红的脸,不一会儿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油茶就会有人送到你的手上。
有好多次,母亲利用中午休息带我去学生家里做家访,都受到了家长们的热情接待,村民们如火般的热情早已融进了我的心底。
还记得一次,一位同学已有两天没来上学了,母亲下课后对我说:“晚饭后我们一起去这位同学家看看是什么情况。”山村的白天显得特别的短,夜一下子就拉下黑黑的帷幕。母亲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牵着我的手向那位同学家走去。这小女生的家在山坡上,我与母亲踏着一级一级的石板路气吁嘘嘘来到了这位同学家门口正好踫上同学爸爸,他连忙迎我们进屋。母亲打听些情况,原来是同学的妈妈生病了,还躺在床上呢。母亲又走进房间里看望她,并亲切地与她交谈,安慰她。我们临走时,母亲拿出些钱交给同学爸爸,并叮嘱说:“早点去县城医院看病!”
我们回学校时,同学爸爸打着火把送我们下山,一直送到校门口。
母亲深爱着大山里的孩子们,平常时,哪位同学的衣服太破了,母亲就把我的衣服给同学穿。下雨天,哪位同学的鞋子湿了,母亲也把我的鞋子给同学换上……星期天回到城里还专门为几个困难的同学买衣服和鞋子。在母亲的心里她的学生和我一样的疼爱。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宁静的山庄也不是永远那么温馨。突然的一场暴风雨运动爆发了,母亲一夜之间被卷进了运动的漩涡。第二天清早就有人把母亲从学校带走,被带到了当年白云公社大队部关押禁闭接受审查。之后,大姐把我接到县城里。
也就是从那天起,母亲离开了她热爱的村庄,我也告别了在小清溪学校快乐的小学生活,告别了我的小伙伴们,告别了那个宁静而美丽的山村。
我回到县城后,大姐帮我在县城儒林镇镇小插了二年级一个班(46班)学习。这个班的班主任老师叫彭希盛,当年40多岁,他非常了解我的父母,也很乐意地接收我这个插班生。
就在母亲被关押禁闭后两天,县城里的父亲也被关押隔离起来。后来听大姐告诉我说是我们父母有海外关系接受审查。
在那场腥风血雨运动中,全国上下多少人在运动中遭遇横祸,多少人失去生命。我的父母也在这场运动中遭遇迫害摧残。
在我八岁那年秋天,在父亲与母亲同时间遭受关押禁闭和严刑拷打之后,父亲精神与肉体遭受到严重摧残后,他选择了自尽。他没有母亲坚强,他丢下他的家人不管不顾的走了,永远的离开了这个当时让他绝望的世界。
关于我的父亲,我几十年在文字上不敢写到他,写到他总觉得有负面影响,有阴影,因为社会上还有很多人不理解那场运动,我写出来或讲出来可能还会受到别人的轻蔑……这样我只有把失去父亲的痛深埋在心里。直到我退休了,我拾起了文学之笔,在父亲节到来之际,融及了我的灵魂,我想我也应该为父亲写点文字,感恩他把我带到这个纷繁的世界,感恩他对我小时候的养育和关爱,也慰籍父亲的在天之灵。
在此次回忆到父亲时,我把在2020年初冬写父亲的一篇文章摘录些片段下载到这里,那也是我小学时期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山上的杜鹃花曾告诉我,你们从这里走过;蜿蜒的小路知道,你们心中难忘的每一个角落;山上的松林里,有你们穿梭的痕迹;林涛声声里,留下了你们失韵的回音。
我的父母,俩个从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就扎根在城步边远山区,为苗乡教育事业而辛勤工作的人民教师,他们经历了文革运动那段特殊时期。我以自己当年稚嫩的眼光,亲见、亲闻、亲思地把它记录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无怨,亦无恨,因为那是那个时代的人都经历过的,已载入了历史史册。
我所写的只是父母留给我的深情,我心中的那份永远的追念!
一、那轮清月
前段时间,我读了作家余少华的《父亲的月亮》长篇叙事诗,那跃然纸上的父子深情仍萦绕在我的心间,那跳动着温情的诗行婉如一根根琴弦在我心中拨动:“温润的夜空,星语如约,我与父亲的两岸,相隔在空旷渺茫的天际,内心迷离,看见的只有父亲的月亮。我把对父亲的思念一次次呼唤……”
作家余少华这一声声深情地呼唤,也震动了我这个阅读者的心灵,引起了我深深的共鸣,因为在我的心灵深处,也有一轮父亲的月亮呀,那是一轮清月。
我也曾千万次地对望月亮呼唤父亲,千百次望月冥想,我的父亲现在哪里?
自从我八岁那年,在一个清静的夜晚,天空中挂着一轮清月,你出走的那天起,再也没有回家。一年一年过去了,你没有回来;一岁又一岁我长大了,你还是没有回来;而今,五十多年漫长的岁月过去了,父亲,你仍然没有回来。我知道,你永远的消失了,消失在银河深处,你进了天堂。
那轮清月我是记得的:那晚灰蓝色的天幕上挂着一轮淡淡的弯月,它的旁边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那一夜,我坐在家门口(一个四合院子的后花园门口)的石凳上,我在等待父亲你的夜归。
外面有阵阵凉风吹拂,有些凉意,大姐关心我给我拿来了一件夹衣披在我身上。我要求大姐陪我坐在身边,因为我在颤抖,我害怕极了。
我一边望着天空中的那轮清月,一边听大姐细细地给我讲着我们家的故事。
我的爷爷早年是湖南第一师范毕业生,学成后回乡办过学堂,后又在当地政府做过官员,晚年还经过商与别人合作开过药铺,可谓是一个涉猎广泛睿智的人。他德高望重,深受街坊邻里的敬重。我的父亲子承父业,青年时代考取了邵阳师范学校,他天资聪颖,学业优秀,还会多种乐器。课余时间,校园内常常荡漾着他悠扬的笛声,深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欢。
我的母亲是父亲的同班同学,她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文静温雅,被父亲的才华所吸引而爱上他,毕业后由班主任老师牵了红线。母亲就随父亲来到了城步这座美丽的山城,组建了一个幸福温馨的家庭,夫妻双双为苗乡的教育事业默默耕耘着。
大姐比我大六岁,懂事能干,对父母的经历讲得清清楚楚,话语里还充满着分自豪,也许她是为自己生长在这个有知识又温馨的家庭而感到荣耀吧。接着大姐叹了口气,声调低沉了许多,她说这次运动(文革运动)不知要搞多久?我们的父母被禁闭审查,不知何时才能解脱?她还告诉我,父母被关押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我家大舅解放前是国民党军官,后到美国去了。运动一来,造反派就断定父母里通国外,有重大敌特嫌疑,还怀疑我们家藏有枪支弹药。也就在那几天,我也亲眼看到造反派来我们家挖地三尺搜查过几次。
那年我已八岁,我已懂事了,大姐的一番话,让我明白了很多很多,我预感我们家将大祸临头,我委屈地哭了……
那天下午,父亲被释放回来换洗衣服,他换好了衣服后说要出去有些事就匆匆走出了。夜深了,他怎么还不回家呢?我望着天空中的那轮清月自然自语地说。大姐在旁边也很着急地说:“爸爸不会有什么事想不开吧?”我与大姐就这样说着话,在门口石凳上肩靠肩地坐着,等呀等。
下半夜的寒风刺骨,大姐又回到房里拿了床薄毯子披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仍在等呀等。我眼望着天空中那轮清月慢慢变淡,再慢慢往西沉去,几番欲睡又醒,却还是没见父亲回家。
二、父亲有消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姐把父亲一夜未归的消息告诉了吕家巷家族亲戚,然后亲戚们赶紧派人分路四处寻找我的父亲。直到下午,太阳落山了,才听到了消息:一个上山砍柴的少年在县城附近的一座叫马鞍山的半山腰,发现了我的父亲,他吊在一棵大树下。当时那个少年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走下了山坡。
当天傍晚,当我随哥哥姐姐去见父亲时,父亲已是僵硬地躺在巫水河边的那块冰凉的地上。父亲是很爱干净整洁的,他昨天换的中山装衣服还很新,穿着整齐,上衣领风扣也扣得好好的,只是他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地上,再也不起来看我一眼,再也不会说话、唱歌、吹笛给我听了。
我默默地看着父亲,他的脸是铁青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但他梭角分明的脸仍显英俊。他的眼睛平时大而有神,闪着智慧的光,可现在他却永远的闭着。
看着眼前的父亲,我悲痛万分,我在内心哭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我的身旁有好些过路的人在围观,在议论,有人说:这人是位老师呀,听说他家里有枪支弹药,他又交不出来,受了严刑拷打想不开自绝的。也有人感叹:这世道到处整人,造孽呀。
听了旁人的议论,我在无声地问父亲:爸爸,您怎么舍得丢下我们呀?平时性格开朗的你怎么舍得放弃对生活的热爱,而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爸爸,您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冤屈,在生与死决择的时候,您一定徘徊了很久很久。也许,在您的内心里,痛苦大于生存;绝望大于希望;屈辱使您失掉了尊严;黑暗使您看不到方向;严刑摧毁了您的意志。最后、最后,您精神彻底垮了,就放弃了生命,放弃了你的家人。
爸爸,女儿是懂您的,但我还这么小,以后没有父亲的呵护,我怎么长大呀?我摔倒了谁来扶我?我受到委屈伤害谁来抚慰我的心灵?
这一夜,没有什么亲戚陪伴,只有我们四姊妹:大哥、大姐、二姐和我守在父亲身旁,陪父亲在人世间度过最后一个夜晚。(母亲还在乡下区公所禁闭隔离)
这一夜,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在父亲的双脚边,家族亲戚为父亲点了一盏长明灯(桐油灯了),为父亲照亮去天堂的路。
第二天上午,在家族亲戚的帮助下,把我父亲草草地安葬了。我没有去送父亲,是因为大人嫌我太小,走不动,我没有送父亲最后一程,这是我今生今世对父亲的愧疚。
三、父亲走后的日子
父亲走后,家里一片寂静,我们的心里空荡荡,无依无靠。夜晚再也听不到父亲归时那大踏步的脚步声了。
父亲去世的消息,当时母亲还不知情。第三天,大姐带着我去白云公社区公所,把父亲的事告诉母亲。母亲听后,她很镇静,她好像有预料似的,她太了解父亲是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母亲眼里淌满泪水,我看得出她在强忍着悲痛,她不想让我们在失去父亲的情况下再让我们再担心她。我注视着母亲,看到她的双手大拇指是淤青的,双脚膝盖红肿破皮。(后来听人说是在开批斗会上,造反派强迫她跪在碎玻璃上所致)母亲也同样遭遇残酷摧残,但母亲却坚强地挺过来,因为母亲想到她还有四个未成年的儿女,她的生命不只属于她个人,还有我们。她也相信自己是清白的,相信自己对党的教育事业无比忠诚。
母亲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声音哽咽地说:“你们也要坚强的生活下去!”
运动后期,党中央拨乱反正的政策下达了,父母的冤案得到澄清。母亲恢复了工作,一个人艰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是凄苦的,那时我常看到母亲的眼泪从眼角边流下。母亲一个人的工资不够我们全家人的生活开支,每到月尾,我就跟着母亲,四处去向亲戚朋友家借钱。
没有父亲的日子里,家就不像个家,从此没有了笑声、温馨;家失去了顶粱柱就像一艘在海上漂泊的小舟,随时会被风浪打翻,被海水淹没。
没有父亲的岁月里,我做了无数次恶梦,有好几次梦境竟然是同一个内容,都是我跟在父亲的身后,追随他走呀走,走进茫茫林海,突然父亲不见了,然后我撕心裂肺地对着高山喊:爸爸……爸爸……只见白云悠悠;我对着森林喊:爸爸……爸爸……林涛阵阵……只有远处山谷传来的回声:爸爸……爸爸……
然后我一头汗水惊醒,枕头湿了一大片。
时间老人一天天推我长大,又悄悄地告诉我没有父亲的日子要学会坚强,学会自立,学会保护自己。
没有父亲的岁月里,我见多了风风雨雨;没有父亲的岁月里。我尝遍人间的百味。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间像流水带走了过去,逆境也能磨砺人的意志。
苏轼在《水调歌头》里有句名言:“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古人的思想竟能如此豁达,今人更的一切向前看。
许多哲人都说:忘掉过去的痛苦,才有新的起点,希望与幸福。我的童年过往已随时间滚滚西去。那段失父痛苦的经历也曾是许多中国家庭的经历,我家的遭遇只其中的一个缩影。
我能正视自己的人生,以平静之心对待过往,我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吐露出来,就是要告诉年轻的一代,也是希望年轻人好好珍惜如今这静好的岁月,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为社会发一份光!希望我们这代人的童年经历永远成为历史,希望历史不再重演。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是多么的爱我。常在休息时间,在吕家巷子那个长长的过道吹笛给我听,常在下班回来带糖果给我吃,即使是夜深回来也要抚摸我一下……父亲的体温是与我的血脉共存的。
我的父亲给了我童年的爱,他来到邵东外婆家接我回城步读书,他关心我成长,他给我讲人生的道理,启迪我心智……这些都深深熔在我心底,我忘不了这山高水深的恩情。
每当夜幕上出现那轮清月时,我的内心深处就有隐隐作痛,那是我对父亲永远的心心念念。
我以《采桑子•悼父》作词一首,以抒思父之情。
采桑子•悼父
马鞍山上愁云绕,
忧也茫茫。
思也茫茫。
写到书笺痛断肠。
一弯冷月天空挂,
魂也忧伤。
梦也忧伤。
今世恩情来世偿。
也在那段时间接连大哥、大姐辍学了,四姊妹就二姐和我还在儒林镇小学读书。母亲也在“五七农场”接受改造。大哥辍学后在县城做小工帮母亲维持我们几姊妹的生活,大姐就在家操持家务。
经受这场家庭变故后,我一下子变得成熟起来。在学习上我很自觉也很努力,根本不要母亲、哥哥、姐姐为我们操心,每次考试成绩在班上都名列前茅。在家里我能帮大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那时城步未通自来水,我们吕家巷离巫水河不到一里路,家里生活用水都得去巫水河挑。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大姐挑着一担大水桶,我挑着一担小水桶,我跟在大姐身后总要来回去河里挑水几趟,那长长的巷子青石板上总是撒着水迹……
每一个星期天上午我都会去河边洗自己的衣服,对着清清的水面当镜子梳理头发,洗完衣服后我总要坐在岸边柳树下扯着碧绿柔软的柳辫望着潺潺流水发呆几分钟,幻想着未来……
小学毕业汇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城步的工农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