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晶晶 借象·烟江叠嶂图-01,综合材料,70x315cm,2024
既往者凭借
赠陈沛宁
最近察觉泯灭了的
那些我,没有死去
而是在别的地方
继续生长。就是为
有时日,现身与
起舞。原来也不
那么丑陋。
既往者凭借
记住一些无关
紧要的事物
来忘却难言的痛苦
可能这就是我的诗
为艰巨与隐患颤抖
脊背渴望勇气。
我绝不止是为自己而活。
可能我无法回答
许多人对温暖的害怕
柔和的欺骗我也厌倦
却无法接受它消失——
必须和别人的狭窄
生活在一起。就像
和我的狭窄,必须
如此,使生活宽阔
而非整洁明亮的书房。
拜访郑孝胥
1921年初春,我到上海
拜访一位大诗人。他住豪宅,
被一些人称呼龙,也有人
以他为虫豸。他已入半衰
烤着旺盛的炉火,却并不虚弱
一切的自我保护都像游刃有余
为未来作准备。他平易近人,
仿佛走下王座,为我点
一支香烟。这里很安静,
像我很年轻,像不远的街区
有人在跳舞,有人在弹钢琴
孜孜不倦地学习和融入。
肉生活在这里,骨头在别处
一鳞半爪。他习惯猛锐的俯瞰
我习惯面对平凡的人,浑浊的心。
他想抓起什么,再从高处掷下——
那天,他和我聊起太古老的比干;
那天,他心不在焉地敷衍我的鬼:
“中国在等待英雄,我没有在等。”
我被宽大的壳拘束在暗沉的家具
我听见家具的木头里下起了长雨。
或许在他眼里我是透明的,穿透
单薄的身躯,他俯瞰浓郁的集体。
他说,你来上海可能看到许多
繁华与热闹,但中国
不是红色,而是黑色。
一棵越长越小的树
七十二岁的一个秋天,
老吾老到田垅上看地。
家里已没人种粮食了,
他像是绕了一大圈
又回到小时候的房子
他和两个哥哥连夜
焚毁家藏的线装书
他十二岁的脸映照在火光。
四个兄弟里只有他适应了劳动
只有他没有抽过鸦片,
没有进过妓馆,
从少年开始,做了一生的农民——
膂力惊人,走路带风。砸锅炼钢
忍饥挨饿,瘟疫横行
他的身体毫发无伤。他的力量
似乎也有增无减,像无尽的泉水。
对于革命,他谈不上热爱,也不反对
重要的是他适应了,他的身体和精神
像自然界最伟大的昆虫,没有迟疑
和迂回。他没有因此失去过什么,
也没有因此特别得到什么,所以
当孩子们,开口说话时,他听不懂
他不明白那些痛苦,他怀疑那些痛苦
只是说话造成的:你们可以不用说了。
老吾老的沉默是一种堂堂正正吗?
老吾老对劳动和耕种的喜爱是真的
因为他曾在生产队能帮两个女人干
她们虚弱的丈夫只能眼看着他释放
用不完的精力,并且在心中诅咒
他体内的齿轮溃烂,再也不能运转。
他的正直和善良大方,曾招人忌恨
到了今天,更多的情况是无人理解:
你真的从来没和她们搞一搞吗?
那可能就是他们全部的痛苦,可能
那就是他们记恨村书记的全部原因。
而老吾老并没有得到更多别的东西,
除了他几乎没有感受过痛苦的滋味。
他夸张的力量和巨大的麻木使他
失去了丰富的体验。七十二岁的
一个秋天,这些失去的体验瞬间
席卷了他的身体,先是从手腕
再到胳膊,然后是脊背,膝盖
全身的经脉,肌肉和血管,直到
心脏,不再给他无穷的礼物。
力量是一瞬间被拿走的
在一天的一秒内,顷刻被抽走,
掏空,挖了个精光,像夺走了灵魂
原来完全是满的,溢出来的,一丝
也不剩了。
老吾老的身体,是在力量被清空后
才慢慢萎缩的。他开始掉体重
肌肉的重量,血的重量,气的重量。
他原来饱满的皮肤瘪下去,暗下去。
他像一棵越长越小的树,
向一枚种核
坍缩而去。
他的生命只剩三年,这最后三年
他学习依赖别人
学习没有力量的人
学习被照顾,这对于他
都要从头来过。他要习惯竭力
发出的声音,另一间屋的人也听不见。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吾老,
他通体只剩下血管。
我十二岁的心脏跳得猛烈
他向我伸过手来
我摸上去,皮肤
像一片嫩芽
像一株幼苗的嫩芽
刚要栽下去的
会长大和长久的树木。
有一只螳螂撬开了我们。
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我回到基层,村口群童如神鸦
聚集,妄议,学术也是巫术
我持起一根竹棍,打入他们
日头高起,一个瘦男人徒手
犁着地,一头壮牛跟在后面
奸他。知书达理的临时村官,
在柜台上摇笔记述:一个是
生产力,另一个是生产工具
伯伯和我说,他一个月退休金
一百二十元。要是没有孩子输血
真不知道怎么活。他和那手掌
般开阔而被咬烂的白菜叶说
我梦见城里的儿子成了老鼠
没跃上灯台,跌跤下油污的
阴沟,每天送出五十份外卖
那畦活跃的泥土下,有活跃的
土龙与蛆虫,踊动和翻腾着
青菜在长,一茬茬收割
割不走它们的欢乐,割走商K的悲辛
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自有大儒为我抒情
自有大儒在网上卖课
自有大儒来我身边
好像我家乡的乡贤
五百年来,耿耿于怀
看病问疾,牵手闲话
教我下棋,举棋不定
遗我修养,投鼠忌器
我灰心,我见闻,我入座
一块拔凉的石头,冻屁股
我起立,我折腰,骨头在拆
我的肉。我又坐回去,寒冷
把我从尾椎骨拔到头皮。
一人问,听说你很全面
怎么落得这幅田地?
一人笑,他都是自找的啊
自找的。一人走近
拔走一根头发,说
星君,你不善用这法宝
给我用用吧。一人走远
惊惧而乐祸:瘟疫……
我坐着等人们散去,旋即起来
去邻家的麻将馆,找自己的热闹
我永远可以融入中国的血液
不管你看到的是琼浆还是烂泥
这是我起来的理由:你家从来
不是你家,我就住在客房;
你吃过的人肉,穿过的人皮
全都长回了我身上。
侍奉你的仆人不再有义,
用铁签钉住你指挥的手。
这是我自杏花深处挖出的
一百具隐士的尸首。
我来教你重整尊卑,
为他们细细入殓。
江水泛滥酒香和鱼糜
你该尝尝是什么陪伴你。
自有大儒为我辩经
自有大儒为我抒情
自有大儒为我养浩然正气
鹤变
赠殷靁
一只鹤招引来许多鹤
没有鸡了,只有鹤
鹤立鹤群
怎么区分?
鹤唳有四种音调
呵呵。喝喝。盒盒。赫赫。
圆圈标记在律书的黄页上
千秋动地的音乐是煮鹤人
于寒冷的水草边,滩涂上
搭立炉灶,一只鹤
拔去它的羽毛!
折断木柴一样折断翼与腿
使它入迷的也入了大味
扒开胸膛,里面没有内脏
而是莲藕般的小儿形
瞑目是沉睡还是假寐?
此子在鹤血烹煮太久。
两万小时,四千岁。说
拉我起来,我有伙伴。
献忠模拟器
Hello,大家好,我是你们的主播胡了了
今天我们要玩的是一款中式末日废土风沙盒小品
献忠模拟器
很多粉丝私信我想看我玩这款游戏
但它去年刚出的时候,
我还沉浸在《白莲教3:唐赛儿起义》
不过没有关系,献忠模拟器没有过时
还会一年一年地被玩下去,
它在小孩子里十分流行,以后可能会成为
一代人的童年回忆。
主播也是一周目玩家,先熟悉一下操作
我们的出生点在柳树涧堡,是贫穷的农民
而且有严重的精神病。
这会导致张献忠有时候会脱离我们的控制,
自己去进行一些行为。这时候我们需要
用力击打相反的按键,来重新获取控制权。
现在是凌晨,我们按E拾取,吃点馒头
出门去种田。气候异常,大荒
种田过程我们可以按空格跳过
也可以不跳过,挖一些虫子吃。
跳不跳过,体力值和力量都会得到提升。
种田回来的路上,有一间屋子。
这屋子门口农民模样的
是村里惟一的秀才
我们少年时和他一起读过书。
我们按T和他对话
他说:“我来教你造反。”
我们按Y选择听取意见。
我们有案底,对话时
如果有巡捕房服装的人走过来
就按S立刻终止对话
注意游戏右下角的这个凹槽
这个凹槽在游戏内每隔二十四小时满一次
(现实时间是四小时)你必须去杀一个人
不然我们的张献忠就会掏刀自杀。
一般来说,女人和小孩比较好杀
死了以后,被追究的概率也不大
最好挑穷户家下手,帮我们平稳度过游戏前期
女人和小孩死得越多,迷信活动越厉害
男人也越容易造反。和尚、尼姑与道士
是我们的竞争对手,虽然刷新率不高
但看到了就最好杀掉,出家率达到一个数值
你就没法发育了。生育率低到一个数值也不行。
巡捕并不难搞,如果我们杀人时正好被抓
可以交一两银子贿赂,幸免于难。
这要求我们铤而走险,
时不时的也杀一杀小康之家。
乡贤不住在村里,而住在县城。
他不认识我们,但他的活动是主持
地方上的稳定,也辐射到我们的村庄。
打到中期,我们就要杀乡贤,杀知府
不过,这到底只是一款休闲游戏
没有制作什么宏伟的场面。
据说,这款游戏最大的争议,
就是连大西王结局也没有制作。
我们控制的张献忠没有打出陕西,
就会被剧情杀消灭,没能成为
立庙立祠的英雄,没能立下
鬼神明明,自思自量的碑。
只是一个混迹于匪乱时代的小人物,
只是一个受困于幻听症的杀人魔,
只是一个90年代也有的特大主犯,
只是用力搅动了一阵柳树涧堡的神经,
让好好过日子的人怕了一阵,孕育了
一支意味恐怖的童谣,流传到1633
就烟消云散。
奶酪之歌
赠万木灰
我想到的灵敏就是一种迟钝,
那才是反复练习所能得到的。
我想到的天才就是一颗笨蛋,
面对母鸡的不理解不愿辩解。
深居简出,像冰箱里的奶酪
三次休学,三次破解生活
无所获,包上一层保鲜膜
切下一片,就重生了一片。
我想要的语言也是遥远的,
而且很难以歌声传递。
我不想化解困难的原因是
害怕被化解在承认里。
看到一个人有两张脸,
说明还藏着许多张脸。
无限和空缺是一样东西,
狂言和沉默是一样东西。
我们被这样东西深深吸引,
就像孤单的行星被宇宙攫住。
世上的明确似奶酪的孔洞
俘虏了所有不自信的孩童。
奶酪切下来的一片令奶酪变厚
还有一条没有走的路
还有一条路不知所终
发酵!不是被吞噬,而是吞噬
我想到的灵敏就是一种迟钝,
那才是反复放弃所能得到的。
我想到的天才就是一颗笨蛋,
面对公鸡的不理解不愿辩解。
我想要的语言也是遥远的,
而且很难以歌声传递。
我不想化解艰巨的原因是
害怕被化解在戏剧里。
旧章
赠陈乐
我有过两年的独居生活。
我天天喝啤酒,只喝一瓶。
我在网上找人吵架来消耗自己。
我到处贴自己的诗,观者寥寥。
我租住在一个下岗工人社区
烧烤又便宜又好吃。
热水器是坏的,冰箱是坏的
笔记本电脑也经常蓝屏,
只能玩二十年前的游戏。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见过一声惨叫
分不清是人的,还是狗的
在我的意识层留下一道苍白的影子
我感到过楼房的内部向东南角
猛烈倾斜了一下,像噶了腰子。
我尝试过减肥和健身,很快放弃了
我在聚会时尽可能多喝,但从不敢
喝醉一次。有人问,你喝酒不喝醉
有什么意思。我说,我不需要喝醉
因为平时就没清醒过。
我为喝醉的朋友买过药,
我见过许多敢于面对自己的人,
他们牛逼,但也就那样。
我敢做的是修改自己,覆盖掉
然后忘记前一个。我敢于
彻底打断和消灭一部分身体。
如果我也能对别人这样,
那我将是一个出色的革命家。
但我只是一个抱来一摞文选,
一页又一页翻阅的人。
我依然无法面对指着鼻子
问我为什么的聪明者。
既不想垂首也不愿反抗
只能没有见识地掉头。
我与失败者为伍的时候,
想起童年饭桌的家长念
你不要交不三不四的朋友。
但谁是三谁是四,三和四
就算是钓鱼,也有人用的
金色的鱼钩。就算是隐居,
也有人在住豪华的茅庐。
我有过两年的独居生活,
经常觉得别人可怜,而从不怜惜自己。
我从不害怕被任何人看,
因为他们一定会看走眼,就像从未看见。
左过,后来变右了
他先天就是左撇子,
但他的父母不能接受
主要是他的父亲,见他
拿筷子、拿扫把,或是别的工具
都要从他的左手里夺回来
抽打那左手,训示和矫正。
那只左手赤红和发肿,
它变得害怕,退缩
右手勉为其难地代劳它
渐渐的,左手消失了
偷活于微末的童年记忆;
母亲也消失了,她当时
似乎就不支持也不反对
观看,是不是真正的中立?
走近来教育他理性,是不是
真正的客观?这些困惑
都消失了,父亲也消失了。
这个很有年纪的人出现了
在我面前,解释他的右手
为什么熟练中有小气和笨拙
左过,后来变右了
是后来,才变右的……
惜抱轩酬唱
赠杨森浩
写和疲倦和无所作为的心魔
你追随我而成为你。你说
我在过的就是最好的人生
忍耐的储蓄不会抵达宣泄的掷虚
她也不会有一个书声凄然的丈夫
理解比不理解竟可哀:
落花在听雨,雨也听落花
没有谁在控制谁。
每年我们交换一册诗集
像清账一样,使生命集中
清洁与雅正,使纸页变白
诗就是用字,解除字的负担
所有的重都是为了轻
想象的自由却成了重
整理癖自他六岁发作
走向池塘边的豆田
栽下读书种子。哪粒做好准备,
哪粒就来整理一个世纪
八极茫茫,纯粹是惟一的要义
是让乡亲手足放下武器的呼吸。
土地沉闷的心跳允诺我以诚实,
国家为何要一次次把它逼疯?
辞官去京那年,世上有了美国
尚无一个大人孩子关心
却也不关心中国,三百年了
他自己也会有点谵妄,
像蟾蜍的舌头一卷咽下了丹砂
然后它就死了,做成玉样标本
供学生再拜。我这样馊谷糠皮
也能剥丝缕肉腊一腊。你说
试问2024年了,还有谁能够
连绵不断的与你和诗?
你这话可真是沧浪话。

胡了了,1997年生,湖南茶陵人,现居金华,浙江师范大学研究生在读,写诗、写小说,曾获再望书店第一届青年诗歌奖,作品曾发表于《扬子江诗刊》《青春》《星星》《江南诗》等刊。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南方诗歌编辑部
顾问:
西 渡 凸 凹
李自国 印子君
主编:
胡先其
编辑:
苏 波 崖丽娟 杨 勇
张媛媛 张雪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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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李商雨&黄舜|感官,仿佛木星在树林上面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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