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羊肉泡馍
文/刘林海
寒食节回乡祭拜,照例少不了拐到县城,吃一顿思念已久的家乡特色羊肉泡馍。人说羊肉泡馍是秦人饮食文化的核心,而在我的心目中,这文化的源头就在我的家乡。
我第一次接触羊肉泡馍的概念,是五岁时看一场父子吵架听来的。村子里有个民办教师,礼拜天回家时,父亲在大街上嚎叫着骂儿子,无非是嫌儿子不孝顺。儿子忍无可忍之际,隔着墙在自家院子里大声辩解:我不能把娃饿死让你吃羊肉泡馍。村里就有人窃窃私语,说这当爹的把儿子勒刻得太扎,这年头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还想吃羊肉泡馍,实在是吃了五谷想六谷。懂行的人还掰着指头算账:一碗羊肉泡馍要掏两毛钱,还得议价买粮票,满打满算咋也得三毛钱,一个劳动日才一毛五,难不成让儿子累死累活干上两天,只为爹换来一顿饭?真的是为老不尊。后来又听大人说,民办教师的父亲早年是个走州过县的人,见过世面,馋嘴的毛病半辈子改不过来,时不时问儿子要钱去县城敬嘴。儿子不遂他愿时,就常闹腾着给儿子难堪。
我平生第一次吃羊肉泡馍,是随母亲在她任教的学校读小学三年级时候的事。那一年,为了大搞复课闹革命,学校犒劳老师,买了一只羊,说是要吃一顿羊肉泡馍。我的母亲是学校的老师,我跟学校的灶伕混得熟,灶伕杀羊时,特意把羊尿脬吹胀送给了我,我就有了一个让小伙伴羡慕的玩具。吃羊肉泡馍的那天,学校提前半天放了假。据说是怕老师开荤,学生干瞪眼而影响师生关系。到了开饭时,老师们喜气洋洋排队领餐,每人一碗汤、一片锅盔、一份白粉纸包着的碎肉。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老师一份饭。母亲有我这个拖挂,虽不敢觊觎要双份,但总还腆着脸面,盛了两碗汤。吃饭时,老师们围在灶房前的土台子周围,兴高采烈地大快朵颐着谈天说地,母亲端着两碗汤,默默地带着我回到房间。闻着那从来不曾嗅过的诱人味道,不待碗放稳当,我便迫不及待喝了一口羊汤,嘴唇被烫得直呲溜。母亲嗔怪着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把从灶房领来的饼子泡到汤里,又把那小包碎肉撒在碗里递给了我。我在狼吞虎咽中吃完了人生中第一顿羊肉泡馍,觉得真香。但到底有多香,我实在形容不出来。待我吃完,才注意到母亲的动作。母亲把从家里带来的苞谷面发糕稍稍揉了一下,泡到另一碗没有肉的清汤里。发糕是我的口粮,却一点儿也不好吃,填到嘴里像嚼沙子。但其实每顿饭母亲都吃发糕,她在伙房里打来的饭食就自然归了我。那发糕不经泡,浸到汤里瞬间就变成一碗橙黄的粥。母亲用勺子舀着吃羊汤粥,不用咀嚼就咽下去,面容上透着惬意。意犹未尽的我凑到母亲的碗边,用筷子扒拉了一口,与刚体验过的美味相比,就觉得粘乎乎像是放了调料的浆糊,口感天差地别。
老师们吃羊肉泡馍的事情堪称我们学校的一个重大事件。吃过泡馍后的第二天,不少的同学问我昨天的泡馍吃得可香,味道是啥样。见我说不出所以然,有个同学就凑到我的嘴边嗅了一阵,说闻到一股腥味。为了验证那个同学的看法,又有好几个同学在我面前一试嗅觉。有人说难闻,有人说好闻,最后还是一个年龄稍长些的同学统一了大家的认知,说那种味道叫膻气。
我第一次进馆子吃羊肉泡馍,是去县城参加高考那一回。考试的前一天,我在县城工作的姨父带我去了城中心的国营第二食堂。听说县城的第一食堂是卖面条和饺子的普通食堂,第二食堂是专卖羊肉泡馍的高档食堂。姨父是税务所收税的,进食堂的时候,他没有像其他食客那样去窗口付款交粮票换来取饭的园铁牌,而是径直从口袋里掏出园铁牌领了浸着肉的汤和馍。见我纳闷,姨父解释说这是他收税时,到了饭点上人家招呼他的工作饭。姨父说着还抓住自己口袋晃了晃,哗哗啦啦的撞击声让我明白姨父的这种工作饭吃得司空见惯。我注意观察了大堂里稀稀拉拉的食客,都是穿着洋布成衣的城里人,不少的人胸前小兜里还别着钢笔。我立马就明白,原来这羊肉泡馍是专供公家人的,乡下人本就无福消受。那一瞬间,我痛下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也好将来有资格享用这人间佳肴。那天我在一口吹不透油腥的大碗汤里泡了三个饼子,酣畅淋漓地吃完之后,脑门上虽是热汗直流,却仍觉未过足嘴瘾。姨父后来跟我说这叫水盆羊肉,是羊肉泡馍中的正宗品种。多年以后,我一直坚信那碗羊肉泡馍为我的高考助了力。
我在西安上大学时,每次进城里,都不由自主留意那门庭若市的羊肉泡馍馆。终于,某次刚收到家里寄来的生活费时,我挺着胸脯进了离钟楼不远的南大街羊肉泡馍馆。彼时一份泡馍两毛五分钱,顶三碗素面的价格。我要了一碗泡馍,吃着吃着却有些纳闷,不解这省城里的羊肉泡馍本该是极品,但咋就觉得比起家乡的羊肉泡馍,似强不到哪里去。那阵子我已经知道西大街有同盛祥泡馍馆,北大街有四季青泡馍馆,东大街有老孙家、黎明泡馍馆,就暗暗立誓等自己挣钱后一定要吃遍这些馆子,把味道最好的那家寻出来。
吃遍西安城羊肉泡馍的愿望,在我参加工作后很快就实现了。只是我觉得没有一家能比得上当年家乡县城二食堂的味道。直到有一天看了贾平凹一幅字,上面写着“胃是有感情的”,方才突然明白,我对羊肉泡馍的品评,仍是因了根深蒂固的原始记忆。
在西安城里待了半辈子,也不知吃过多少回羊肉泡馍,却始终吃不出当年随母亲和姨父吃过的那两顿羊肉泡馍的味道。尤其是所谓的“泡馍宴”上,几道冷热菜肴食罢,一片小若巴掌的饼子在仪式感十足的氛围中自己动手掰碎,煮好端回,却往往一两口下肚便再无胃口。其实心里明白,谁让胃的感情牢牢系于当年的家乡。
家乡县城原先的国营二食堂早已不知去向,但街面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羊肉泡馍馆仍是不少。每次回老家,我总喜欢找理由绕到县城,目的就是吃一回羊肉泡馍。以我的感觉,不论店面大小,那味道比起省城里的大馆子都要正宗。只是每每端起熟悉的海碗,心里便会涌出一阵激动,往往眼前就浮现出与母亲分享那人生第一顿羊肉泡馍的场景。
刘林海
2024年11月4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