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金银滩
徐宝国
60年前的10月16日下午3点,中国西北的一声巨响,全世界为之而震惊;一朵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全中国为之而欢腾。人民日报的套红号外,在人们的手中争相传阅,高兴的泪水挂滿了自信的脸庞,激动的人群纷纷走上街头,高举着红旗欢呼雀跃,大声地高呼“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一切反动派”!……这激情扬溢的场景像一股热流,强烈地撞击着一个当年在苏北小县城上县中初中二年级的少年的心,兴奋的加入了游行的队伍,但未曾想到的是,五年后这个少年却与那个遥远的“邱小姐”结下了一段缘……
1968年末到1969年初,苏北地区下了一场大雪,只下得是天昏地暗,据一些七、八十岁的老人说,他们长那么大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雪。雪量特别地大,许多地方有半人深;雪期特别地长,断断续续停停下下近一个月;气温也特别地低,听小广播的气象报告达到了零下15度,真的是冷。一个冬天人们多窝在家里。春节后天气才慢慢的转暖,雪也在慢慢的溶化……
3月5日是新兵集中的日子。那天天气特别的好,阳光普照。放眼望去,田野里的雪大部分己化掉了,只剩下树根处、房子的背阴处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残雪。风轻轻的吹,春天正悄悄的走来。几天前得到通知“准兵们”的纷纷来到集中点换装,我们是从头到脚一身新,一套新棉衣,一套新绒衣,一身新衬衣,还有一床新被子,一张新包袱皮,一根新被包带和新腰带,而我们的新驼绒帽和大头鞋特别引人注目,这是我们这里没见过的稀罕物啦。那长长的驼绒和白白的羊毛,真的很暖和。不过我们还挺羡慕比我们早一天集中将去新疆的战友,据说是导弹部队的,他们还每人发了一件新的羊皮大衣。我们把衣服穿上身,由于天已转暖,立即感到浑身发热,什么时候穿过这么好的全新衣服呢?只得把绒衣脱下打入背包中。部队进行了三天的集训,8号上午我们乘坐长途客车(现今称大巴车)赶往清江市南郊的淮阴码头。
到了那里,就见到几百位与我们上绿下蓝同样装束的淮阴县战友。我们的着装在我们这个地方很少见,一下子集中了近千人的队伍,这也是空军第一次在淮阴地区大规模的征兵,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我们很是自豪,我们是兰空特种兵。一会儿部队集合整队,共有两条船,所以我们是同时按顺序要求登船的。到了中午,船到了泗阳县码头,我们是在泗阳县吃的午饭。下午泗阳县又有几百位战友上船与我们同行。船行不久,立即出现了一幕动人且让人起哄的场景,只见右侧河堤上有两个年轻的女子边挥手边追着船跑,船上的战友们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隔水呼喊,气氛甚浓,后来听说是姑嫂二人,兄嫂刚结婚是恋恋不舍,姑子陪嫂子再送哥哥出征。此情此景十分感人,也让人想起战争年代妇送夫上前线的动人场面。保家卫国就要有人舍小家为大家。
9日中午船安全到达邳县,我们三个县的新兵上岸整队后,立即奔向邳县火车站,远远的就看到铁轨两边又有几百名同我们一样着装的新兵,走近一问方知是灌云县的战友。他们上午就捷足先登抵达邳县火车站了。当年,涟水县、淮阴县、泗阳县、灌云县同属淮阴地区。据说全地区我们这批2829部队的新兵有1500人之多。
下午我们登上了西去的火车,这是一列闷罐车,大约有三十多节车厢,差不多一个新兵连一节车厢。
我们来自淮河流域的水网之乡,很少有人乘过火车,更少有人到过大西北。一上火车,好奇心驱使着大家都挤在门口,眺望着眼前飞过的大好河山。不长时间火车就到了徐州,就看到了山。我们这四个县,除了灌云县有座大伊山,许多人长这么大直到当兵也没见过山,一提到山,大家十分的兴奋,纷纷向门口涌去。为了保证安全,接兵的领导让前边的坐下来,后边的站着看,这样不仅保证了安全,也让更多的人都能看到山。徐州的山不太高,而且山上的树也不怎么多,但大家兴趣很浓,指指点点有说有笑,十分的兴奋;随着列车西行,山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更是越来越荒凉,许多山就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植被。有的山就在铁轨旁边,而许多就是从山中辟开一条路通过的。天渐渐的暗了下来,人们的兴趣也渐渐的淡去,很快就到了休息的时间,我们打开背包铺在草垫上,许多人一天奔波疲乏,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有的还说着梦话。而我却睡不着,身下在咣啷咣啷的响着,时不时的还颠一下,我清楚那是铁轨的交接处,可我不知道,我将去哪里,兰空特种兵又是干什么的?咣啷咣啷的火车像一道除不尽的数学题,咣啷咣啷的有节奏地无限循环下去……
天亮了,太阳从车尾处升起,追着列车。列车在陇海线上高速西行,徐州、商丘、开封、郑州、洛阳、三门峡,一个个地被快速地甩到了车后。在我国津浦线和京广线上有两个与陇海线交汇的最大枢纽站,也是人口聚集地,这就是徐州和郑州。我们没条件细看这两座光荣的城市,但我们看到了纵横交错的一道道铁轨,大约有几十道,车头牵引着各式车厢在变轨,时不时的还有列车呼啸而过,我感受到社会主义事业的蓬勃发展,也感受到社会主义建设的成果丰硕。太阳在追着火车跑,太阳比火车跑的快,不在意间太阳己远远的跑到了前边,天快晚了,我们穿过河南省进入陕西省潼关了。潼关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进入西北的咽喉,同时还是我们休息的兵站。战友们下车吃饭,舒展一下身体,补充水壶。一夜一天,我们是历经三省,尤其是横贯河南,古老的中原大地,麦苗正返青拔节,绿油油的一派生机,似乎告诉人们丰收在望。
列车掠过西安到达宝鸡,这里是八百里秦川的西部,是重要的工业城市,也是宝成铁路的起点。宝成铁路是我国第一条电气化铁路,因为开凿在崇山峻岭之中,隧道又多又长,不宜使用蒸汽机车、内燃机车,这也是新中国铁路建设和发展史上的一亇里程碑的标志。过了宝鸡,列车将上行黄土高原,只见西去的列车许多是两个车头,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而机车的大轮有三个、四个、五个,我们没见过这么多的样式,很是好奇。突然的一股蒸汽喷出,让人猝不及防,睁不开眼……路边的十几个小朋友在不同的轨道上放上铜板和铁片,火车头过来了一下子压得扁扁的,很勻称。据说回家后稍经加工就是小刀或刨子,而且很锋利。
列车前行的速度明显的慢了,车头也像老牛一样重重地喘息着。听老兵说,列车在行进中,俯望着轨道下的石子,看的不怎么清楚的,车速约在七、八十公里之间;而现在明显的感到石子要清晰不少,估计车速在六、七十公里之间。而且绿色也越来越少,荒漠化的情况却越来越严。宝鸡到天水,大约200公里,而海拔却上升了500米左右,平均一公里要上升2•5米,所以不得不用两个车头。因为我们都是淮阴地区的,一位65年的沭阳老兵看到我们格外亲切,也关心我们,他知道苏北平原海拔很低,而我们又多是丙级身体,到海拔千米就会有反应的,谁知到天水后,他的小老乡我们这帮新兵仍生龙活虎,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又担心到海拔1500米的兰州会有反应的,谁知到兰州后,大家仍活泼如初。他不禁怀疑,我们这批兵真的是丙级身体吗?
兰州是西北重要城市,有人说,如果以兰州为圆心画圆,兰州就是正中位置,也就是全国的中心,同时它还是传统意义上的陇海路终点西站。陇海线东起江苏连云港海州,西达甘肃省兰州市,全长1759公里,始建于1904年。新中国建设飞速发展,实际意义上的陇海线直至新疆的乌鲁木齐。不过去青海,就要从兰州直向西行了。我们不知道啊,心中嘀咕着到兰州怎么不下车呢?我们是兰空特种兵吗?疑问很大却又不敢问,因为在集训的时候进行了保密教育,不该问的别问,只能默默地任由列车把我们带到该去的地方。到达西宁了,这里的海拔已超过2000米了,一般的高原反应仍没有在我们身上体现出来,但我们却感到有点冷了,而且是越走越冷,不得不打开背包,将绒衣绒裤拿出来穿上了身。这样我们在家乡时部队发的所有衣服全部穿起来了,不过感到还有些冷;而且天气阴沉沉的,起风了,一阵紧似一阵,我们都在喊冷,大家不是坐着了,而是在车厢里走动跺脚,以便促进血液循环克服寒冷。过了湟源县后,老兵告诉我们快到了,而此时天空却零零散散地飘起了雪花,沿途是光秃秃的荒山野岭,再也没人挤在门口看风景了,只留下20公分左右的缝透气。此时的火车开得也慢,似乎像人一样也有了高原反应,一个小时左右终于到达了海晏火车站,天气也更冷,雪花也更稠,这到部队的第一课就让我们感到,这里很艰苦,然而当我们看到那一排高大的蓝色汽车排列在那里,心情还是振奋的,这么大的汽车阵势真是气派。让人陡升了一种自豪感。我们被集中点名分配,车站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下我们几十个人了,看着同车而来的战友被一车车的带走,我们真羡慕他们坐着汽车消失在远方,而我们却被一个瘦瘦的但很有精神的男军人集合起来,并从高到矮进行了排列,然后喊着口令带着步行向连队驻地走去。
我们连当时驻在师教导队,就在指挥所上方不远处,所以指挥所及下边的大礼堂、路对面的仓库等均由我连负责警卫和管理。
师部战备指挥所距离海晏火车站不远,大约半个多小时的行程,所以我们38团9连的新兵就只能步行到驻地了。那个瘦瘦的男军人是我连副连长,他率领着我们向驻地进发,从火车站广场向北走了十多分钟就拐进去一条山路,远远的就望见连队与师部指挥所在半山坡上。随着脚步的前进,我的心也激烈地跳动着,这里就是我未来4年服兵役的地方。就在我们快要到达通向上山道路的时候,突然从山上冲下两个黑黑的像小牛犊一样的东西,呜呜呜的叫着向我们跑来,要到跟前时才看淸是两只大黑狗,有半人多高,吓得队列前边的人放慢脚步不敢直走而向一边侧过,谁知道那狗掠过我们直接扑向副连长,真让人虚惊一场,原来是来欢迎我们的,它们低下头也在我们的腿边东闻西嗅。虽然我们知道它们不会伤害我们,反而会向我们示好,但毕竟第一次见面这大家伙,难免有点胆怯和不自然。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可在高原则相反,下山容易上山难。刚才的路多平坦,虽然在高原地区但反应并不大,现在开始上坡了,那感觉顿时不同,胸口发闷,似乎有东西压着,气喘不上来了。大家不得不放慢脚步,大口地喘气。大概走了三十多米就感到走不动了,但副连长的口令不停,大家只能拖着脚步往上走,走了200多米来到白墙房前,才喊口令停下脚步,只见6位新兵班的班长拍着手分两边欢迎我们。那年我们师新兵没有集中训练,而是直接分到连队由连里训练。
我们每天在指挥所里学习毛主席著作和部队的条例条令,为了尽快地实现由老百姓向军人的转变,大家非常认真。我们还进行了简单的队列训练,知道了一些基本常识。我们来自四个县,虽然部队是大家庭,但老乡观念还是有的,一个县的人交流相对多些。入住的第二天晚上,老兵们退役了,汽车载着他们从山上营房缓缓而下,到指挥所门前停了下来,纷纷向我们挥手告别,我们早早就站在路边为他们送行,许多老兵热泪奔流,有的把车篷帆布小窗扯大伸出头来,咀里都喊着新战友再见,有的直接跳下车,和我们握手拥抱。当初刚入伍,理解不深,这老兵怎么一个个哭得稀里哗啦?直到几年后我也退伍了,当领章帽徽被摘下以后,人就像被扒了皮抽了筋一样,失去了魂;见到新战友送别,撕心裂肺地直想哭,舍不得啦!此情此景每年一次,是最伤感最动情的时刻,至今想起还会落泪。
愉快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一个星期的集训结束了,我们被分到了班。不久,我们连接到命令,从师部教导队撤出归位驻地。我们九连的驻地在海晏县北10多公里的一个小山包上。一条柏油马路从海晏通向草原深处,在从海晏延绵过来的山快要到头的地方向右拐向上走再向右拐就到了,这是一座小山头。连队驻地在临近山顶的地方,住房是东西南三幢平房。山顶上是阵地,因我连尚未接装,故阵地上是有炮位而没有炮。
九连隶属于三营,三营有7、8、9连组成,在38团三营是小炮营。高炮部队以师为单位驻防一地,有明确的保卫目标。而小炮的主要任务除了要保卫目标外,还有保护大炮的职责,所以在战斗中小炮的伤亡一般多比大炮要大。我连所在这座山是从海晏那边延伸过来的一座小山梁,两边隔着草原均是大山,这小山粱到我连就基本到头了,再向北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了,也就是金银滩了,也就是西北歌王王洛宾那首著名的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所歌唱的地方了。西边山上住的是我团的7连、8连,7连阵地在全师是最高的,近3800M。大炮连队的驻地相对较矮,小炮连队的驻地要高些,我们只能望见7、8连的山头却看不到他们的炮。而我连因地域所限,驻地海拔较低。我们三营的防空区域在全团的最东边,而我连又是全营的最东边,3个连成品字型摆开。7、8连分驻两个山头,中间有一条山沟相隔,但相距较近;而我连与他们有一个5公里左右的山沟相隔,所以对他们只能是遥望而难及。这个山沟也是金银滩的一部分,全长的是草,但长势不好。
1964年10月16日15时,一朵蘑菇云在中国西部地区直冲云霄,中国为之振奋,世界为此震惊。由此人们知道了罗布泊,进而又知道了马兰基地;然而谁知道爆炸成功的原子弹是在哪里研制生产制造的呢?又有谁问过呢?那么就让我告诉你,就是在海晏的221厂,就是在金银滩,就是在我戍守的地方。上世纪的50年代上海电影制片厂曾拍故事片《金银滩》,后因这里成为当年中国第一绝密之地,而于1958年被封存。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以及后来的多次核试验武器都是这里生产制造的。就在我们当兵的1969年,为庆祝建国20周年大庆而试验的核武器也是从这里拉出去在罗布泊试验成功的。伟大的科学家钱学森及两弹一星元勋中大多数人都到过这里,在这里工作和指导实验。他们那种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的崇高奉献精神,金光闪耀,是我们的榜样。
核武器是尖端高科技,是系统工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复杂而危险,来不得半丝的马虎;它的成熟至定型要经过多次的反复试验,要经过不断的总结经验教训才能逐渐成功。而我们三营中间的这个山沟就是221厂小试中试的试验场,所以我们9连的人要去营部团部必须从这个试验场经过,这是华山一条路。我连当时没接装,所以没车,去营部团部只能是用两条腿步行而去,有许多时候是试验结束不久,核污染的残留量还比较多,是个危险地带,但为工作还是要路过的。当然这是在安全范围之内的,但对人体可能还是有侵害的。
每次小试中试时,连队驻地门窗全封,而且是双封,外面用泥巴糊住,室内还要全部遮住,吃喝拉撒睡全在这封闭的空间进行,人绝对不能外出,这是纪律。有一次试验当量较大,有5天时间封闭在营房中,真的是闷死了。这是从安全出发。每次试验前都提前通知,让做好准备。这真的很艰苦,不可能不受到核幅射影响,后来国家也关心给予照顾,给予在企业工作的同志涉核补贴,组织专门体检及给予部分战友致病补助,但战友的死亡率还是比较高的,许多人五六十岁就因病失去了生命。当然,军人要有奉献精神,不过想起早逝的战友,心里还是沉痛的。
斗转星移,时光飞逝。转眼55年过去了,我己从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了迈过古稀门槛的准老人了,然而那浓浓的“原子情”却依然深深地烙印在心中。我自豪,我为中国的第一个核基地站过岗;我骄傲,我把最美好的青春汗水洒在了金银滩。忘不了,那蓝天白云,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动人场景;忘不了,那震耳欲聋,捍卫和平的原子弹的爆炸声;忘不了,那青春昂扬,为了祖国甘愿献出满腔热血的青春年华!
2024.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