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园寻梦
1
山城十月,一夜秋雨微凉。
处州(今浙江丽水)城西的万象山道上,林木葱茏,亚热带常绿植被密覆山麓坡谷。沿曲径向绿荫更深处走去,行人渐少,雨后的阳光从夹杂在绿林间的红黄秋叶缝隙漏下,微微晃动,更显山中幽静。
往前走,便是早在唐宋时期已是处州名园的“南园”。它位于万象山南隅,地势高畅,俯首是碧水东流的瓯江,抬眼是钟灵毓秀的南明山。园内建有莲城堂、莺花亭、点易亭,堂前亭后遍植奇珍卉木,春来花影莺声,秋日红叶蹁跹,自古即是当地官员百姓的游赏胜地,也是历来文人雅士过处州时必经的打卡胜景。 绍圣元年(1094),秦观被谪贬至处州任监酒税官。公务之余,秦观常流连于南园,纵情诗酒。在这里,他写下了千古名篇《千秋岁.柳边沙外》,倾倒后世无数墨客骚人:“柳边沙外,城郭轻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半个多世纪之后,范成大到处州任太守,取《千秋岁》词中“莺花”二字,建莺花亭于南园,以“记少游旧事”:“山碧丛丛四打围,烦将旧恨访黄鹂。缬林霜后黄鹂少,须是愁红万点时。”比秦观晚生了76年的陆游也曾慕名两度到南园拜谒,留下“一到南园便忘返,亭边绿浸琵琶洲”的名句,更是写出《莺花亭》这样的深情诗篇,与秦观隔空应和:“沙外春风柳十围,绿阴依旧著黄鹂。故应留于行人恨,不见秦郎半醉时。”
少时,我读书的学校就在瓯江北畔、万象山脚。可惜彼时南园已废,莺花亭亦无迹可寻,城郭外的围柳沙堤倒是还在。曦光轻薄,夕阳酡染,我常会趁着上学前、放学后,独自在大水门、小水门外流连一段时光。对照着《千秋岁》中的一字一句,寸寸皆是再熟悉不过的风光,对这文字便倍感亲切,又因着这华辞丽章,再看眼前自小看惯的景象,也多了一层历史的积淀与文化的柔光。
行走在城郭外,每每想起秦观也曾徜徉于这片溪滩,可能与我一样,长久地凝望过这条江水,眼前是一眉目秀清的翩翩少年,立于碧流东逝的瓯江之侧,看淡霭残烟中,暮野四合,城墙斑驳,花褪残红,轻叹一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我所能想象得到的男子可以有的风流倜傥,便是这般模样了。 实际上,秦观在处州写下《千秋岁》时,已是人到中年,沦落天涯,境况堪忧。
秦观出生于公元1049年,因为词写得实在太好太有名了,让后人常常忘了他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尤其擅长策论,文丽思深,充满真知灼见。他的老师苏轼夸他“词采绚发,议论锋起”,黄庭坚赞其策“言明且清”。从秦观的文章可以看出,他胸怀天下,心系民生,在政治、经济、律法、军事、农事上都颇有见解,有胆有识,确是经世之才。
秦观是著名的“苏门四学士”之一,与苏轼亦师亦友,情谊深厚,彼此引为知己。只是他才学虽深获苏轼、王安石推誉,却大器晚成,屡考屡败,直到37岁才考中进士。39岁时,得苏轼引荐为太学博士(国立大学教官)兼国史院编修官。因才能出众,颇受到宋哲宗器重,经常赏赐他砚墨器币等财物,一时间冠盖堂堂,春风得意,可谓是出道即巅峰。《千秋岁》中所言“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就是怀恋当年意气风发之盛景。 那几年里,他“驱风雨于挥毫,落珠玑于满纸”,才华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然而当时的北宋朝廷党争激烈,新旧两党交替执政,政治环境动荡不安。秦观的老师苏轼属于旧党,而哲宗后期新党重新掌权,年富力强的秦观正欲施展抱负之际,就在“元祐党争”之中,因与苏轼的关系受到牵连,一再贬官,人生境遇急转直下。
“圣绍初,坐党籍……贬监处州酒税。”当年京城“英豪满坐”的翰苑高才,时年46岁的秦观,被谪贬到“州如斗大”的处州,任一名小小的税官。地僻官闲,昔日的“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今已是“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只得在饮酒吟诗、谈禅抄经中度日。回首秦观跌宕的一生,才终于读懂他那万点飞红的愁深如海。
3
然而与脍炙人口的《千秋岁.柳边沙外》相比,我更钟爱的,却是秦观被贬处州最后一年所作的《好事近.梦中作》:“山路雨添花,花动一城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挂空碧。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全词用字平易,浅显易懂,描写的不过是寻常春日山景。与秦观的其它名句如“山抹微云,天连衰草”“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等相比,显得似乎有些“平淡无奇”。惟当身处词人当年所处之地,回顾词人当年所处之境,对词中描摹的景象和词人所流露的复杂情感,才有了深切的体会。

许是稍稍习惯了南荒生活,许是处州的水土温润养人,《千秋岁》和《梦中作》虽同样是写春景的词,但明显能感觉到情绪基调的变化,后者整阕词的色调都更为爽朗明亮。初来处州时,是“花影乱,莺声碎”的伤感,是“忆昔西池会”的怀恋,此时则有了“有黄鹂千百”的欢愉和“杳不知南北”的释然。如果说李白常常是神笔一挥遽入仙境,那么秦观则是工笔勾勒描摹人间——黑白水墨渲染成了粉黛青红,静谧中渐闻人声鸟啼。整个山城在秦观笔下的春色中活醒过来了,这生机勃勃的人间,却不知今夕何年。且罢,且罢,梦里不知身是客,却认他乡是故乡。人生如寄,本无挂碍,何必苦苦纠缠,不如物我两忘,何等恣意洒脱!
南园收留了秦观,抚慰了秦观,让他在处州清丽的田园山水中暂且忘却烦忧,参透了“齐死生,了物我”之境,内心一派澄明豁达。该词说是梦中作,想来不过是托词。词人所说之梦,指的是山城春日的自然之景,美好得如同一个梦境,给词人以慰藉。词人在这如梦春景中,更觉世事如梦,心底那一缕青云之志始终不曾忘却,渴望如龙蛇夭矫,直上云霄,实现抱负,只是现实境遇残酷,对于词人而言,理想和追求只能是一个脆弱易碎的梦罢了。这种交相错杂的情感,在词中被表达得淋漓尽致,放达从容如他,亦不忍在现实坎坷的打压中醒来。 作此词后五年时间里,秦观颠沛辗转,“削秩徙郴州……又徙雷州”,终于在52岁时,因“徽宗立,放还”,迎来了一丝曙光。不料却在归途中,溘然逝于藤州,终是一生抱负未展,一切都结束得猝不及防,竟然真的应了那句“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
秦观因劫难与处州结缘,在处州这片土地上待了三年,喝了多少好酒,留下多少名词佳句,亦不知是处州之幸,还是秦观之幸。他从巅峰跌落于处州之时,何曾想过更长的磨难还在后头。相比于之后的郴州、雷州、藤州,处州已然是一个山娇水媚的温柔乡,成为秦观人生中最后的安慰。
4
出身低微、命运多舛的秦观,天资聪颖、坚韧多情的秦观,孜孜以求、短暂地实现过理想的秦观,一路上把春光看老、却仍以少年心性叙事的秦观,其词赋婉约,却意气豪放,在平和轻柔的语境中,展现了开阔飞扬的意境,用最唯美的文字,书写着浮沉一世的奈何人生。
年少时,我曾以为秦观抒发的只是淡淡闲愁。“漠漠轻寒上小楼”“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只看文字,觉得此人愁也愁得如此曼妙悠然。虽知他当年被贬处州,但隔着千百年的时光去旁观时,常常也不那么在意,只是沉迷于文字的幻影,忽略了以性命写成文字的血肉之躯。惟当略经世事之后,再看秦观的词作,才更叹服其文字之轻盈灵动,心境之高远旷达。人常感叹生之艰辛,秦观却不忘以手中之笔细腻记录世间种种美好。山水、云烟、日月、亭台、鸦雀、草木……万物皆收入词人笔底,一颗敏感的心寄情于景,含情目光所到之处,抚慰了时光。
如今,退去春寒的城郭已焕然一新,南园与莺花亭业已重建,瓯江水也依旧温柔地环抱着小小的处州城。游走于南园,在尝试触摸历史温度的过程中,我对脚下这片土地的热爱如这山水一般生生不息。 一片土地的文化,不仅只在遗迹的复修,更在其精神财富的代代传承。脆弱的建筑屡败于风雨尚有重修之时,坚强的文字如果不被铭记,却往往在不经意间已随风飘逝。文字的记载和流传是容易的,人类从来不乏记录的工具和载体,然而文字的解读和破译,却常常是被忽略被轻视被忘却的。隔着时光,隔着纸页,文字的奥义早已在不知名处被一再折叠。而这些文字,正是我们用来解读一座城池前世今生的宝贵密码。
千年时光悄然逝去。谢灵运、李白、王维、杜甫、刘禹锡、秦观、范成大、陆游、汤显祖、袁枚……多少文人墨客,都曾与处州以文字结缘,留下名篇佳作,成为这片土地特有的文化遗产,芳润了千百年来无数读者的心。前人在处州南园写下的不朽华章,如一朵朵永不凋谢的花儿,盛放在美轮美奂的瓯江山水诗路之上。 (文章原载《丽水日报.瓯江特刊》)
注:本文所引诗词皆据《处州历代诗词选》(出版社:浙江古籍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