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年 猪
作者:刘汉江
春节向来是中国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进入腊月以后,村庄里的年味便一天天浓烈起来。忙碌、贫穷了一年的庄户人家便开始置办年货,买年画、贴春联、刻喜纸、蒸米糕、炸麻花……都得一样一样精心准备,好在除夕祭过神仙祖宗后能有鱼有肉地过上几天好日子。
记得故乡有句土话叫“二十四夜放小鬼”,一是按照习俗家家农历二十四夜祭灶神,备上香案果品、鸡鸭鱼肉和一种很粘的糯米面饼,请灶神到玉帝那里汇报一年的工作时,能够“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二是到了农历腊月二十四,像我们这些七八岁正在上学的淘气鬼都放寒假了,三五成群在村庄的巷子里窜来窜去,有急性的孩子从家里偷出预备过年的鞭炮,冷不丁地点着一个扔出去,“砰”的一声,惊得鸡飞狗跳,大呼小叫,正在忙碌的大人们看在过年的份上,也往往不会呵斥,只是带着笑容嗔怪道:“小鬼,当心火烛啊……”
这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苏北农村腊月里的场景了。那时候,农村还处在人民公社的时代,农民们一家一户的吃喝穿用靠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日子过得相当拮据,除非红白喜事或者贵客上门,庄户人家的饭碗里是见不着半点荤腥的。像我们这般大的孩子正在长个子,对肉的渴望是可想而知的。我们也只有过年才能美美地吃上几顿肉过一把“馋瘾”,因此,生产队杀年猪是社员们春节前最关心的一件大事。
我已故的父亲当时是生产队的副队长,管着生产队的养猪、养羊、养鱼、长蘑菇之类副业生产,过年生产队杀年猪当然也就归他管。杀多少猪都是事先预算好的,等着肉过年的社员们,都盼着这一天的来临。
杀年猪一般在除夕前一两天。这天,社员们和我们这些孩子一大早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生产队的场头上。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自告奋勇地坐到生产队的灶房里,将几口大锅里的水烧得翻滚,屋子里烟雾缭绕、热气腾腾;中年的庄稼汉子们则懒洋洋地倚在猪圈边的东墙边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家常,无非也是年景、收成、老婆、孩子之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些尚未成家的年轻人在屋外的空地上相互打趣着,说笑着,抽着“五分钱”一包的“勇士”、“劳动”牌香烟,哈着一团团的雾气、烟气,氤氲袅袅,久久不散;小脸冻得通红的孩子们显得很不安分,追逐着、奔跑着、打闹着从大人们的腿间穿来穿去,使场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不大一会儿,五大三粗的杀猪师傅扛着一只巨大的木盆,手提着一根细长的铁棒、杀猪刀之类的工具从远远的小路上走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儿子,帮他收拾家什。
父亲赶忙拆了一包香烟迎了上去,递过烟,接上火,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红纸包着的“封子”放进杀猪师傅那油渍麻哈的口袋里。年底是杀猪师傅一年最吃香、最忙活的日子,附近村庄就这么一个杀猪师傅,每个生产队都要杀年猪,不但要提前预约,还要服侍周到。
杀猪师傅一到,大伙儿便一齐聚拢过来。杀猪师傅抽着烟,挑选几个帮忙的汉子,舀来一大盆热水将杀猪用的家什烫了一遍后,抄了一条长凳放在桶前。几个壮汉早已到猪圈里抬出了一头肥猪。不肯就范的猪被捆住四蹄、翻倒在地。猪自知大限已至,只是徒劳地挣扎着、嚎叫着。只见杀猪师傅分开两腿、一运气、拽住猪的两只耳朵,猛地一下把猪提到了长凳上,一手按住猪头,一手飞快地从身后抽出一把雪亮的杀猪刀,照准猪的咽喉一下刺了进去,随着猪的一声惨叫,鲜红的猪血像箭一般射出,下面早有人拿着盆子接猪血,不到一分钟时间,猪的嚎叫越来越小直至全无,猪血也由喷到流到滴了。几个年迈慈祥的老太太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个血腥场面,背过身去,嘴里轻声叨咕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之类的经文。
师傅将杀死的猪四蹄解开,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在四蹄上各割了一个小口子,然后再用一根细长的铁条在里面来回捅,捅完以后,便鼓起腮帮往里面吹气。猪皮里渐渐涨满了空气,看上去圆滚滚的肥硕得像个皮球。接下来,师傅把猪放在装满开水的大木盆里烫,烫过的地方很容易刮毛,师傅一边熟练地翻转着猪身,一边用一种铁皮做成的“刨子”刨去猪身上的毛,发出一阵“嗬哧、嗬哧”的声音。
刮好毛的猪光洁白亮。两个青年汉子抬起猪身,师傅先割下猪头,然后开始开膛破肚,开膛后,师傅将猪的内脏一样一样放在一边,自有帮忙打下手的拿过去拾掇干净。最后,他从猪身上掏出一个圆鼓鼓的猪尿泡,扔给我们在场的孩子们,我们欢呼雀跃,哄抢着像踢足球一样踢猪尿泡,直到把猪尿泡踢黑踢破为止。
逢到收成好的年景,生产队就多杀几头猪,社员们也能每家多分一点肉,美美地过个肥年。所以,杀年猪的多少也是社员们当年收成的一种体现。我所在的生产队,一般每年至少要杀七八头,最多达到十一二头。杀猪师傅把这么多头猪杀完,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抽着香烟,大口大口地喝着浓茶。
一切收拾停当,差不多已是傍晚,场院上就架起了一盏雪亮的汽油灯,灯下置一块案板,旁边站着生产队的队长、保管、记帐员等,张罗着开始分肉。保管员拿着花名册叫着名字,点到一家,就分一家,按各家劳力和人口分。碰到人口和劳力少、分的肉少的人家,队长就照顾着临时增加一两挂猪肝、猪肺、猪大肠等猪下水。那时候,社员们肚子没油水,都巴望着能分到膘肥肉厚的猪肉,这样吃起来油腻、过瘾;瘦肉吃起来柴,不经吃,不起锅,当时的社员们不大情愿要。好在社员们都一样贫困,左邻右舍的很讲究谦让,难得过年吃上肉,还能嫌个肥瘦、伤了和气不成?!我们家劳力少,小孩多,除了分到了一些肉,还分到了一只大猪头。至于猪血,也是生产队统一在大锅上煮熟,切成了一个个方块,平均分配到各家各户。分剩下的骨头、碎肉则交给保管员,让他加些白菜、粉条满满烀上一大锅,好好招待一下早已忙坏了的杀猪师傅父子,几个队干部也顺带陪着热闹一下,解一顿馋。
大年三十,母亲把分到的猪头细心地用清水一遍遍洗干净,用镊子夹去未刮尽的猪毛,在锅里煮至半熟。父亲将一张写了“福”字的红纸贴在热气腾腾的猪头上,放上少些食盐、几棵香葱、青蒜等,插上一双筷子,虔诚地供奉在堂屋中间的香案上,点上香烛,鸣放鞭炮,恭恭敬敬地请菩萨和祖先们享用,双手合十地祈求菩萨和祖先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六畜兴旺、全家平安……
这时,村庄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火药香,远处响起一阵阵村业余文娱宣传队的锣鼓,到处洋溢着新年的喜庆和热闹,天空不知什么时候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大人们见了面,满脸笑容地互相打招呼,说着吉利话:恭喜发财,瑞雪兆丰年,明年是个好年景哪。
【作者简介】
刘汉江,男,散文作家,1968年生,汉族,江苏盐城人,大学文化,中共党员,热爱文学、音乐,崇尚朴实自然,追求真诚唯美;长期从事公文写作与文学创作,数十年笔耕不辍,数百篇作品散见于全国各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生命回响》、《凝望月光》、《金色童年》等,作品在国家、省、市级多次获奖,现任企业高管,盐城市亭湖区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