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晶
初冬的陇西,原本没有绿色的雄浑山峦,在高原没有遮挡的阳光下,裸露出西北汉子一块块隆起的胸肌,坚硬棱角,阳刚壮美。渭河开始冬眠了,断断续续瘦弱的水流,在干枯的河床上蠕动。一簇簇黄墙灰顶的农舍里,飘来柴草燃烧的烟气,一股股地挤进车窗。我闻到了,闻到了久违原野的香甜。
一幅画卷,浸染着,灵动着,感慨着。这些远离都市喧闹、华丽的质朴大地,让我重温已渐远去的记忆。
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轿车,载着我去体会甘肃的书画市场。陇西县书法家协会的副主席刘长顺告诉我:“中国的书法家如果不到俺陇西来,那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家。他将永远都无法理解,人民对书法艺术渴求的痴情;也永远不会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在中国人心底深处的最崇高的敬拜。这决不是夸大其词和故弄玄虚,那不是西北人的品质。”
汽车驶进了陇西县。早已有人们等候在那里,一个个素不相识的面孔,赤红脸膛上闪烁出的尊敬和喜悦、盼望与期待,都化做了陇西人知情达理的热情与奔放。他们在接待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家里人。
安顿行装,一分钟也没敢休息,直奔已经布置好的工作室。几个小时跋涉的疲倦荡然无存。只安排了明天一天的时间来交流,短暂与漫长的对接,显然,这是一次不合情理的交换。
两间房挤满了男人与女人。我很快分辨出他们的“出身”。两大阵营,城里人和农村人。我又从他们的着装、举止和言语中,细化出了城里边的干部、教师、工人、矿主、商家和专业从事书画收藏的圈里人;农村有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倒弄蔬菜的小贩,还有陇西县外赶过来的通渭、甘谷、武山县的购买者。五花八门的陇西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鉴赏书法艺术作品的行家。我突然感觉到踏实,感到了欣慰。
陇西人要的书法作品,没有大城市居室里横幅的格言警句,清一色的四条屏,唐诗、宋词、毛泽东诗词,也有大幅四尺、六尺、八尺横幅。当然最喜欢的是毛泽东的《沁园春·雪》、苏东坡的《赤壁怀古》……每一个画廊老板都有现成的唐诗三百首、毛泽东诗词的书册……甚至不用翻书,围观者都能为你朗诵。
我脱下夹克,开始挥毫,喧杂的会议室顿时寂静下来,静到能听见毛笔在宣纸上行走的摩擦声、渐渐出现的喘气声、一幅作品收笔时的气息收敛声,一气呵成的连贯姿态,创作的冲动,强烈的表现欲望,书写形式与书写内容的高度统一,我完全进入了一个忘我的过程。
围观者有了骚动,出现了声音,“好!”“好得很”……当又一幅作品完成之后,掌声突起,达到了高潮。人们开始打电话与外面联系,有的开始挑选挂在墙上的作品。价格是约定俗成的,拿多大的掏多大的钱,不用砍价,这是行规。
两位从通渭县赶来的农民,昨天住在县上的宾馆里,几天前就在网络上把我了解了一个底朝天,今天再看现场操作,直至满意后,两人才躲在墙角边嘀咕着,商量着,然后从腰间掏出卖羊换来的人民币。画廊老板一反常态,他也同情这对农民,他把他们领到我的面前,说能不能便宜些。说真的,如果按价格,已经是几分之一的价钱了,再降就破了行规,要受到同行的讥讽,甚至会戴上扰乱市场的罪名。我脸红了,本不应该收两位农民兄弟的钱,那是卖羊的钱啊!可是,这钱已不是我个人的了,还有北京同来的经纪人,陇西画廊的老板,他们都从我的作品收入中提取分成的。
“好吧!要是在北京,我会分文不收,送给他们的。再降2000元。如果在座的各位朋友和两位农民兄弟一样,那就一样的待遇。”室内立刻响起了掌声,老哥儿俩齐齐地鞠了一躬,我真感动,那位年长的老兄说,他弟弟新盖了砖瓦房,做哥哥的送他一幅六尺横幅的名人书法,做上镜框,挂在堂屋大厅,弟弟会高兴一辈子的,这是最最珍贵的礼物啊。
我的眼睛湿了,屋里的人都看到了,瞬间没有了声音,我突然大声说:“晚上到宾馆找我!我再送你两幅。”这时,一位戴眼镜的中年教师,突然朗诵起我今年在嘉义县文化交流活动当中创作的一首诗《阿婆》:
一条梦幻般的飘带,血脉浸染着飘带的色彩,黑发黄脸的左手和右手,又有谁人能把他们分开……
在中学教语文的田老师,昨天夜里在网上搜看诗人的诗,他一激动,居然脱口而出,背诵了出来,他说,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两位年纪轻轻的干部,戴着眼镜,他们是陇西县政府办公室的秘书,神态显然与众人不同,他们一声不吱,认真地观摩着每一幅作品的创作,然后再看那些不知看了几遍的墙上作品,从里屋到外屋,这些都没有跑出我的眼睛。整整一天了,他俩居然没有说一句话。
傍晚,室静人稀,两位秘书终于大大方方走到我的面前,从唐诗里挑选了两人共同喜欢的诗,两幅八尺横条,一样的内容,每人都是把当月全部工资拿了出来,他们的媳妇说,这个月困难一些,可挂在墙上,精神上的享受不知延续到何年。
汗颜啊!我作为所谓的文化人,在陇西这块土地上,一下没有了自信。
我回过神来,对两位秘书说:“今天太累了,气力不足了,不会写出好字来,这样写出的作品对不住呀。我一时你一世,不能误人子弟呀。这样吧,明天早晨7点钟之前给你们写好,这是我在陇西做的最后一堂功课,把我的情、我的爱,我在陇西获得的精神收益,全部返还给这块育人的土地。”
汽车离开陇西,车上装满了陇西特产的各类腊肉,大娘手纳的千层底麻鞋,都是那些没留下姓名的买字人送的。
短信来了:“尊敬的黎老师,地方小产,天然麻鞋,以安踏燕,小辈叩安。”啊!是那位大学毕业的田老师。
我对刘主席说:“真是让我揪心,到甘肃这个经济并不富裕的省份来挣钱,挣那些从百姓嘴里省下的钱,不能再来了!”
刘主席说:“您错了!你们在北京,百姓是买不起那些书画作品的,你们能放下架子,屈身到西部来,让百姓买得起、看得见,留影为证,这是对陇西文化的支援。”
我似乎悟出了一些什么,几天来,我看到了这块胸膛宽广大气的土地上,正在形成一支传播文化的队伍,培育了名震全国的书画市场。据说一个小县,几十万人口,三个亿的财政收入,国家贫困县,却有着火爆的文化市场,一个县城里居然生存了上百个画廊,全国的书画名家走马灯一样一拨接着一拨来到这里。
钱从何来?显然从书画艺术品中来,艺术品成为商品在交换过程中,培育了一批经纪人的队伍,出现了一批书画收藏家,养活了成千上万的画廊老板和伙计,字画在市场、在民间流动,巨大的增值空间带来了丰厚的利润,甚至省外的收藏家都到甘肃收购字画。
艺术品有了价值之后,它就会理直气壮地进入人情往来,陇西一位老板一次就买了10幅装裱好的手卷,烟酒被退出了礼品单。
书画购买者从拥有到转让,他们盼着作者的名气增大,朴实的陇西人,还知道这个实理,储存文化就是储存货币。在他们的册页中,每次购买的过程,都留下艺术家的签名和题词,一位收藏界的朋友把他的册页给我看,他已收藏了全国书协理事以上近百人的作品。这里没有人攀比谁的房子大,谁的汽车贵,而是谁的书画存量多。
一个闺女出阁嫁人没有带字画到婆家,再富也是穷人,一个农舍四壁透风,屋里挂着中堂,也不会觉得寒酸。
汽车越过山梁,高速公路两侧出现了整齐划一的塑料大棚,连绵不断,“中国韭菜种植基地”巨大的广告牌反射着太阳强烈的光。蔚蓝的天空下面,一片片碧绿起伏,一茬接着一茬冲击着我的心田。
聪明的司机打开收音机,高亢的声音唱起:“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
我的心豁然开朗,这才是中国的歌!
黎晶,北京市人,1951年出生于陕西省西安市,研究生学历。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书法鉴定委员会委员、海协会书画交流分会常务理事,北京海峡两岸书画家联谊会会长,中华台北书法家协会顾问,北京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北京书法院副院长,香港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全国公安文联理事,北京市公安文联顾问,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兼职教授。黎晶原任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党组副书记、驻会副主席。在文联工作期间,于海峡两岸出版发行了《殉猎》、《柳根》、两部长篇小说;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长书天地”栏目播出,以《信访局长》、《男儿河》为代表的十几部中篇官场小说;出版发行了《拥抱海浪》、《荒原劲草》两部诗歌集;由歌唱家戴玉强演唱的心中的河被评为北京市政府奖;还出版了歌曲专辑和四部书画专著等;在北京、大连、海南等地成功举办5次大型个人书画展。
都市头条编辑:张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