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 人
文/张云玲
七十年代末,我15岁,初中毕业。离开在老家陪伴我读书的年迈的奶奶,回到父亲工作的单位——青海省铁卜加草改站,回到阔别已久的父母姊妹身边。
久别重逢,在我还没来得及尽情享受家人团聚的欢乐时,在那个拥挤得只能容得下一张双人床和一个羊粪火炉的单身宿舍的家里,一个关于我是先上学还是先工作的问题,严峻的摆在了我的面前。在我听完父母一大堆的姊妹多(四个)、老人多(三个),靠父亲一人工资,还要供我去外地继续上高中的诸多家庭困难时,身为老大的我,毅然决定放弃学业,选择参加工作。
父母没想到长久与他们分开,只有15岁的我会那么懂事,听完我的决定后,忙着高兴的张罗好吃的去了。
接下来,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快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名工人,相反,以后的日子里,我却是混在家属工的队伍里,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待业青年。整天和家属工们一起干着装车、缷车、春播、秋收等各种各样的复杂的活计。
记得上班第一天,一个叫马队长的喊我们去猪场缷车。随着人群的跑动我也来到东风牌大卡车下,车下已站满了人,正在我犹豫不决不知该往哪里站时,耳边忽然有人喊:“小张,给你接住。”
我学着别人的样,猫腰站在车下,还没站稳一袋百斤来重的尿素就放在了我的背上,顿觉泰山压顶眼前一黑, 不知怎的尿素袋就摔掉在地上。望着那躺倒在地的尿素袋,还有那散落的一地的谷粒大小的白白亮亮的尿素,它们都像小眼睛似的望着我,羞得我一下子无地自容。
恰在这时,有一位年轻的卡车司机,扬着一双雪的手套,不无得意从驾驶室里一蹦子跳出来,吹着口哨一步三颠地走到我的面前,上上下下瞥了我一眼后,眯着一双小眼,一边不停地摇着手里的白手套,一边操着一口有些夹生的普通话:“怎么样,小姑娘,是上学好还是劳动好?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要是上了大学哪会受这份罪,现在……”说完,他一转身又迈着一步三颠的步子从我面前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矮小的背影,我的眼泪在眼圈打转,生怕流出来,忙背过身去佯装用套袖擦汗。心里却狠狠地骂:“坏人,这个坏人!”咬牙切齿恨死了他。
擦完汗,猫腰又不服输地站在了车下。我自己很清楚,尽管跟奶奶长在农村,从小背过草、拾过柴,但像眼下这样背起超体重的一袋化肥还是第一次,可明摆着我已经没有了退路。
太好了,这次尿素袋非但没有从我的背上掉下来,反而被我站站威威地背进了高大的库房,背上了库房一条悬空的独木桥,且沿着独木桥来到了高高的尿素堆前。
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一天到晚混到家属工的队伍里,光干这些重体力活就够受的,除此还要听他们一天到晚不停歇地说着那些粗俗的黄段子,就觉得日子特难打发。
每当这时,我就脸红心跳偷偷溜走,一个人冲着远方的公路发呆。想过去曾背着书包的日子,想那个在学校里扎着羊角辫无忧无虑的我,想我的那些同学。还是上学好啊!可我现在我已经再也回不到曾经的学校了。哎!小小的我,心里酸涩的第一次有了沉重的心事。
一天,我又在独自黯然神伤时,忽听远处那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工农兵女大学生李玉兰,尖着嗓门又在叫我和另外两个家属工去她牧草试验田帮他们抬铁丝网。李玉兰的嗓门一向和她的个子一样大,她爱喊我,听见,只好心烦地答应。
牧草试验田有二三十亩大,从锁着的铁大门里进去,二话不说,照李玉兰的吩咐,大家就结成对子 把铁丝网从东往西抬。手工编制单人床般大小的铁丝网轻而易举很快抬完,剩下高高一摞全是吓人的比双人床还大且笨重的铁丝网。
犹豫了一下,我前面的家属结对慢慢抬走了,女大学生李玉兰一见,来到落单的我的面前,只是她刚动手就被她的同伴紧急喊住了:“别抬,别抬,你抬不动的,让她抬,她有的是力气。”“对,这小姑娘有的是力气。”她身边的工作人员一起附合着。
跃跃欲试的李玉兰听见,果真放下铁丝网,与她的同伴在铁丝网边观光般地站成了一溜。“真会说话呀!你们这些坏人。”
我心里一边恨恨地骂着,一边发狠地抽出一片铁丝网和另一家属抬起便走。路过他们跟前时,全然一副轻松无比的样子。可一当离开他们的视线,从一个又一个高高的楞坎爬上爬下时,就像爬山,双腿就直打颤,脸发白,心怦怦狂跳,气喘不止,汗流浃背,双腿拧麻花的左右摇摆,有几次抚着楞坎才险些没跌倒。这时,我心里更加恨上了李玉兰,恨上了那一溜看热闹的坏人。
费死巴活总算把余下的铁丝网全部抬完。抬完后,这才发现我的胳膊上手上腿上什么时候全是被铁丝网划破的血痕,隐隐地正在往外渗血,更倒霉的是早上刚穿的一双黑条绒布鞋,竟被铁丝划烂,心疼不说,走起路来像驴耳朵一煽一煽的。
心里正懊恼不已,只听李玉兰又捏着嗓门喊我的名字。她将一个本子和笔递到我的手上,然后用钢卷尺开始测量试验田里的牧草高度,我帮她记录。每量一次她都要写写划划计算一会,然后再把计算出的数字告诉我。
开始我不懂,后来当我知道她是在用厘米换算成米时,她话一出口,我就帮她念出了数字。念出来之后,她不相信地拿眼睛看看我。当然,我也更加不相信地拿眼睛看看她。看着看着,我心里突然蹦出一个连我自己都要感到意外的决定。
回到家,我马不停蹄把我从前那些几乎发霉的旧课本,从床底下找出来,重新打开,然后自此开始了刻苦的自学之路。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自学,几年后考入省上一所职工中专学校,毕业后没有停止学习,通过自学,又先后取得大专和大学文凭(全国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时光如白驹过隙。后来,当我以一名国家公务员的身份,坐在窗明几净的省城的办公室,我想我应该感谢铁卜加那些我曾经恨过的“坏人”,恰是那些“坏人”,成就了我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