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练的脚下,是一块山凹地,长满了苜蓿草。郁郁葱葱,鲜嫩叶子的叶上,爬满了亮晶晶的露珠儿。只因为好吃,刚冒出地面,还没有享受到阳光的滋润,就被采青的大婶连头带尾拽去了。
据说苜蓿草,是西汉张骞通西域时带回长安的。它的径、花不但是喂牲畜的好饲料,也是人们盘中的家肴美味。所以从三国二晋南北朝,到唐宋元明清,许多文人墨客写下了赞扬苜蓿草、苜蓿花的诗篇。
苜蓿草呵,苜蓿花,在我幼小时便结识了它。今天山凹里的苜蓿草长高了,开出紫罗兰一样漂亮的花朵,蓝的像宝石,像翡翠,还散发出一股清香的味道。蜜蜂围着唱歌,蝴蝶围着起舞。
这些花儿在别人看来,似乎平淡无奇,但对我来说印象太深刻了,尤其是老家河湾那块地里,苜蓿花盛开时,如一片蓝色的海洋,波涛汹涌。人都说这花是紫气东来的象征。
我喜欢紫色的花朵,就象喜欢姐姐一样。姐姐如美丽的花儿,随风飘落在这个山水秀丽的河湾,她和苜蓿花一起,陪我度过了儿童时代、少年时代。苜蓿叶,苜蓿花在六十年代艰苦岁月里,也让我熬过那彻夜难熬的夜晚。
记得,屋外阴雨淅淅沥沥,沒黑没明得下。我饿了,姐姐踩着泥宁小道,悄悄去了苜蓿地,求看管苜蓿的倔老头,说:“弟弟们饿了,想弄点苜蓿回去吃。”老头深思了一阵,可能同情我们家的遭遇,刚从城里来到农村,沒啥吃的,怪可怜的!便发了善心,让姐姐快快拽了半蓝子提回家。这可是救命的草,母亲连忙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干榆树皮,砸碎,从中提取出如面粉般细细粉末,又把它柔在苜蓿菜中,做成菜疙瘩馍馍。蒸馍的气味,飘洒满院,香喷喷的扑鼻而来。我和弟弟早都等待不急了,围着锅头转来转去,感觉这锅馍馍蒸得咋这么长时间呢,期待着快点吃到嘴里。
从那以后我才知道苜蓿菜很好吃,也发现了我们和牲畜吃的同一种草。怪不得生产队的苜蓿地有专人看守。
说到苜蓿草、苜蓿花,命中注定和我们早早结成一家。父亲下乡不会使用农具,干不了活,生产队长分配到饲养室喂牲畜。喂牛的活儿责任心强,牛儿要吃草,苜蓿地就是我们常去的草场。在那轰轰烈烈的年代,革命的牛儿很重要,牛儿要喂得膘肥体壮,人也要有小车不倒只管推的精神。
我和姐姐在烈日暴晒下,蹲在蚊虫叮咬的苜蓿地里,割下的草堆成小山,脸上汗水不停地往下流,那双没有老茧的手,镰刀在掌中来回乱窜,指头缝里被磨出串串血泡。父亲早年患病,蹲不下割草,双膝跪在地里慢慢地向前挪动。为了少让父亲受折磨,姐姐总时天不亮就带我来到地里割草,把割下的草,又装上独轮车,父亲推上,我和姐姐在前面拉,把草送到饲养室,然后铡成五公分长的小节节,和饲料一起拌到麦草里,倒进一排排牛槽中,等待放工回来的牛儿。
苜蓿草在我们东乡俗称苜蓿菜,食用价值高,辟免不了社员去苜蓿地光顾,生产队有严格规定,只有队里骡马牛驴才能享用,当时困难多多的农村,没有几户人家不缺粮。社员一年人均几十斤粮食,熬不到年关,想尽法子弄点野菜之类的东西充饥。沿河的榆树叶子被摘光了,地里红苕叶子被吃完了,只有盯上生产队里苜蓿了。这块禁地谁敢闯呀!队里贴出公告,偷一斤苜蓿年底分粮扣二斤小麦。只有我们饲养员才可以进进出出,这样我就成了学校里的香饽饽了,经常偷偷把从牛槽里弄来的苜蓿装进书包,分给同学们。
有一年我们村里,唯一当兵的兵哥哥回乡探亲了,同学们奔走相告。放了学我们去看兵哥哥,一进门让大家愣住了,兵哥哥端着大老碗,清汤里象鱼儿一样漂着几片绿莹莹的榆树叶子,六月天榆树叶子又老又硬,边沿还带着锯齿般的小牙牙。兵哥哥看到我们来了,将汤大口喝下肚,谈笑风生的和我们聊起来,教育我们做雷锋式的好少年。可是我心里不能够平静,时时有股东西击着心弦,想兵哥哥驻守在边疆,保家卫国,回到家乡却吃树叶子。
我们几个同学商量后,一溜烟跑到生产队的苜蓿地,骗看苜蓿的老爷爷说:“父亲叫来给生病小牛犊弄青草”。老爷爷知道我是饲养员家的孩子,答应了我们,还特别指点去二茬地里弄些刚长上来的嫩苗给小牛吃。几个同学七手八脚忙了一阵子,很快弄了几书包,这时候我问大伙:“咱这是不是叫学雷锋”?同学说反正是在做好事,就高高兴兴给兵哥哥家送去了。
这件事还是东窗事发了,被生产队长知道后,告诉了校长,在上课前班主任罚我们站上讲台上,让我们用一竹板相互打手,并做检讨。同学检举是我的主意,要罚我五角钱,我不服气的说这是在学雷锋,惹得同学哈哈大笑,气坏了老师。
事后姐姐批评我,学雷锋不能骗取集体的财物送人,更不可以骗老人,好心做了不应该做的事。还是看苜蓿老头说得好,谁让是群孩子呢,孩子就是这样,想到就做,不记后果,做完了也忘光了,应该谅解。
谷雨季节到了,金色的秋天一派丰收的景象,谷子上囤,核桃挨棍。我和那头小牛犊慢慢地都长大了。因只推荐贫下中农子弟上学,我没有走进高中校门。白天跟上姐姐到她们务棉小组田地里拔草,搬花芽,捉虫子,施肥。晚上替父亲喂牛到深夜,累了睡在苜蓿草堆上,一防小牛犊的侵犯,二防生产队猪群袭击。一旦让那头不省心的小牛犊跳过牛槽和那群二师兄闯进饲养室,锄好的苜蓿草,会被吃得一干二净。
这不,怕啥来啥,防了二师兄,确让小牛犊钻了空子,拱翻了料缸,偷吃了饲料。
还得了呀!多少头牛分配多少斤饲料,是有定量的,饲料全让小牛犊吃光了。气得父亲大骂起来:“说你这头小牛呀!不干活还多吃多占,怎么就不给你拉犁拉套的牛爸爸牛妈妈争气哩!你把饲料吃光了,饿瘦了革命的牛爸牛妈,我咋给队长交待哩。”
果不然,缺少饲料的牛儿,一天天消瘦了,社员们围在那棵闲聊的大树下议论纷纷,讽刺父亲说:“哎呀!老李这牛喂成无人机了,瘦的可以飞起来了吧”!
又有人说老李偷拿了牛饲料。这些话很快传到队长耳朵里,有一天生产队长和贫协委员,来到喂牛的槽前查看,质问父亲牲畜饲料哪里去了,父亲把小牛拱翻料缸吃了饲料说给队长听。在那红红火火的年代,只允许正能量的事情存在,队长根本不信父亲的解释,立即召开社员大会,非得整出一个典型来。
看管苜蓿地的倔老头,站出说了几句公道话,马上遭到围攻,队长急忙掏出毛主席诗词当武器,针对老头念起来:“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没有想到队长拿这种武器吓老头,根本沒有发挥作用。可怜老汉没有文化,他咋知道这真是毛主席说的呵!一蹦三尺高,骂队长:“把你妈的,你敢说我们是苍蝇嗡嗡叫,还说是毛主席说的,毛主席就不会说这话。”说话间弯腰检起半截子砖砸向队长,嘴里还骂着:“砸死你,让你胡说。”
一场揭发坏人坏事的社员大会,被耿直无知的老头搅乱了。最终给他定了一个殴打革命干部的罪名,和父亲一起关进磨坊。
数日之后,父亲离开了饲养室,去了铁匠炉打铁修农具,倔老头离开了苜蓿地,甩着长鞭赶起了牛车。
从此苜蓿地,苜蓿花可望不可求了,想吃苜蓿菜的机会没有了。马上感觉到叽饿的威胁。我心里暗暗地怀恨起小牛犊来:它不惹祸,父亲好端端的咋能去打铁,我迫不及待地想去狠狠揍它一顿。
当我跟姐姐上工路过饲养室门前时,小牛犊连蹦带跳地拦住我们去路,好象多日不见的孩子,一头扎在我的怀中,摇头摆尾很乖爱,不停地蹭蹭我,蹭蹭姐姐,似乎那双黑溜溜大眼睛里唅着泪花,仿佛在问:“这些日子,你们去那里了,怎么不回家呢?”我心酸了,从那一刻起又不忍心打它了,更喜欢这头小牛和苜蓿花了,它是我和姐姐一把草一把花喂大的,小牛犊还知道饲养室曾经是我们的家呵!
时过境迁,家乡的苜蓿地早已荒草丛丛,面朝着阳光坡道上,山花烂漫,盛开的苜蓿花竞相怒放。可姐姐永远躺在了她不愿意躺的地方。虽然说几十年前那场下乡运动不存在了,她始终沒有弄明白下乡的意义。她呐喊过,奔走过,还是抗争不过生命的极限,带着遗憾走完了一生。尽管这样,她还是含着微笑迎着朝阳,身影永远留在滔滔奔流的洛河岸边。
我怀念苜蓿花,更怀念洛河岸边那块鲜花盛开的苜蓿地。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姐姐和那个特殊的年代
作者简介:李振华、男、1952年4月出生,陕西蒲城人。陕西省工艺美术大师,陕西省非遗传承人。从八十年代初开始,就探索制作金属工艺作品,雕刻出的铜车马精巧细致,惟妙惟肖,曾参加十万人游铜川展出、迎亚运展出、省政协纪念杨虎城百年诞辰等展出,先后获得铜川十大工匠,王益英才等称号,喜欢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