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做了一场短暂的梦,醒来之后,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孤窗明月,寂寂书案,冰冷而难耐。他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妻子为他殷勤问暖,深夜挑灯,再也没有罗香偎人,盈盈笑语,牵挂他在外的脚步。如花美眷,已做尘土,风雨消磨生死别,要他如何熬过那些枯竹冷雨的不眠长夜,如何面对孤灯明灭的客里茕茕?
沁园春•瞬息浮生 词/纳兰容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长如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词/纳兰容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 词/纳兰容若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词/纳兰容若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 词/纳兰容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临江仙•寒柳 词/纳兰容若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 词/纳兰容若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 词/纳兰容若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词/纳兰容若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 词/纳兰容若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虞美人•银床淅沥青梧老 词/纳兰容若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山花子•风絮飘残已化萍 词/纳兰容若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鬓云松令•枕函香 词/纳兰容若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词/纳兰容若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词/纳兰容若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他从康熙盛世的明灯黄卷中走来,从诗词里衍生出一个传说,清月如辉,披洒一身,光彩夺目。大清朝的文采、婉约、多情和俊逸,都被他一个人全占了去,没有留下多少给别人,就连曹雪芹似乎也有些逊色,不是吗?在俊逸和家世上,曹雪芹怎么能和他相比?
他是纳兰性德,虽为满人贵族,却是词人中的翘楚,飞扬的文采让天下人为之侧目。满人马上打天下,却依旧得屈服于汉人的文化思想,于是文治武功的康熙皇帝便鼓励八旗子弟们在弯弓纵马之余,读起圣贤之书和诗词曲赋。
他是大清的宠儿,十岁写诗填词,十九岁中举,二十一岁中进士,青春年少,文采风流,端的是璧玉一般的人物。可他又并非身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而是斯文中透着英气,儒雅里带着十足阳刚,身为满人的他,从小接受骑马、射箭、格斗的训练,二十一岁时就被任命为三等侍卫,陪康熙出征、狩猎,深得皇帝的喜爱,很快就升为一等侍卫。
这是个完美得不似这尘世里的人,俊逸潇洒,家世显赫,气质清贵,少年得志,才华出众,卓尔不凡,雅量高致,名士风流,文武兼修……几乎男子所应具备的所有优点,他都一一点缀在自己身上。
她是和他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温婉端庄,知书达理,期期然地做了他的妻子。从此幸福就像是潮水一样朝暮不歇,他和她当窗对酒,灯下诗文,碧芜小院月如银;他和她耳鬓厮磨,罗绮盈堆,情丝且共青丝长;他和她围炉而坐,呵手试妆,眉能传语眼传情;他和她丝竹寻常,醉了人间,梨花满地门深闭。
他是皇帝的侍卫呢,康熙又是那么一个喜欢到处乱跑的天子,江南塞北,他得都陪着。当他在一程风烟、满亭黄叶的思念里遥望时,她正月明无睡,尽付思量。
因为有别离,思念才会日日重来日日新。
触手可及的幸福,浓烈而绵长,似乎可以这样地久天长。
这样真好!命运将她赐给了他,这个与他无比恩爱,而且志趣相投的女子,尘世里怕只有她这么一个人吧,才能与他如此相得益彰,琴瑟相合。可人间怎么能允许有这样完美的事情?上天是要嫉妒的,于是将她收回。
所有的幸福都同她的生命远去,一丝一毫都不肯留下。对于他来说,要做一个如何长久的噩梦啊?一辈子都将在恍然梦回后,一次次撕心裂肺地重复那样凛然清醒的疼痛。皇城繁华依旧,风月撩人,他却在自己的世界里失去了原有的节奏,连他的词章都全部被凄楚绝望所淹没,一改过去的舒缓和从容。"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王国维说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所有的才华,却都只能用来哀思和追忆。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在尘世里失去你,这种措手不及的绝望让我茫然和无助,仿佛失去了灵魂,你所带走的,竟是我的全部。我只能将对你的思念写在词里,将无法寂灭的绝望转移到墨痕中让它流淌,不然的话,它会布满我的全身。可是每当我写一首词的时候,却又将我们的过往重温了一次,心头汩阳血流,一片模糊。但要我怎么能停下笔呢?我怕一停下,真的就会在难过里斑驳破碎,再也找不回自己。
他将自己的词集改名为《饮水词》。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所有的痛疼和绝望,都是最隐秘的心绪,犹如血肉一样化作生命的一部分,连自己都无法摆脱,别人又怎么能观望和理解?
他三十一岁。或许十一年来他已经厌倦了年来苦乐、与谁相倚,厌倦了梦里相逢、醒后冷雨,厌倦了这个尘世剥夺了他的幸福,只留给他绝望和嘈杂,厌倦了分分秒秒的思念和丝丝缕缕的伤痕,终于一病不起。他刚刚做了"零落鸳鸯,十一年前梦一场"的哀词,墨痕犹新,就追随她而去。
他太完美,所以尘世无法容忍和成全他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