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黑儿做梦都没有想到,八代贫农的后代,没有任何背景的他,竟会成为八三四一部队的一名光荣警卫战士。记得当兵那年郭黑儿才16岁多一点,用今天的话来说,还属于花季少年呢!
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形势下,在那个交通基本靠走信息基本靠吼的年代,说起中央警卫团,恐怕知道的人不多;对八三四一部队,也许人们并不陌生。只要经历过那场轰轰烈烈文*革的人们,无不知晓这是毛主席身边的警卫部队,是文*革中三支两军的楷模,在人们心目中是一支非常神秘的部队。
也许人们还记得北京的六厂二校(北京针织总厂、北京新华印刷厂、北京二七机车车辆厂、北京南口机车车辆机械厂、北京化工三厂、北京北郊木材厂和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吧,那就是由八三四一部队进驻支左的。
那一年是八三四一部队在社会上第三次招收新兵。以往,这支特殊的部队都是在其他部队挑选精兵强将,也就是说,在部队表现优秀,已经具备了干部条件随时都可以提干的部队尖子才能进入这支神秘的部队。只要一来到这个部队,就能享受到23级干部待遇,也就是如今的少尉排长级别了。
如果要进入这支部队可不那么容易,不像今天,靠关系,靠金钱就能进得来的。要进入这支部队,除了个人表现好,有较高的文化程度(在当时的初中生已经是比较高的学历了),身高170厘米以上,模样俱佳,而且还要家庭三代历史清楚,公社、大队、生产队的主要领导签字画押担保不出任何问题才行。
这一年,八三四一部队还是第一次在四川接兵,总共才招收了150名新兵,轮到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县也才区区30人而已。
郭黑儿如愿以偿当上了兵,走进了这支神秘的部队。这一点不但本生产队的人不相信,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不是说郭黑儿有什么了不起,而只能说他的运气不错罢了。如果把这事放在今天,那恐怕就成了天方夜谭了。郭黑儿没有任何家庭背景,最大的后台也就是他的父亲了,一个够不上级别的生产队长而已;没有票子,那时一个工分才8分钱,家里根本没有一点储蓄。如果要想进入这样的部队,没有背景没有票子恐怕不行的吧。
记得目测那天,郭黑儿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也只是打算去碰碰运气而已。吃过早饭,他穿上不久前母亲请裁缝用缝纫机为他新缝制的带斜包的蓝色棉衣,约上本队几个准备参军的青年人,打打闹闹地朝公社走去。
郭黑儿来到公社会场门口,扫视了一下里面黑压压的人群,觉得来应征的青年,人人都比自己个子高大,比自己年长。郭黑儿越来越觉得今年当兵恐怕希望不大,没有啥子搞头的。
当叫到他和其他几个的名字,郭黑儿跟在他们身后,麻着胆子在公社会场走了一圈。当场郭黑儿就被公社搞征兵工作的武装部长刷了下来。原因很简单,那时郭黑儿年龄还小,正处在青春发育期,身高只有157公分,体重才87斤。也就是说,郭黑儿从年龄身高体重都没有达到当时当兵的起码要求。当时征兵的条件是:年满18岁,身高160公分,体重90斤。
郭黑儿一回家,觉得今年当兵没有希望了,只好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毕竟自己才16岁多一点,当兵的机会还多着呢!因为当时搞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闹革命,没有书读,走读书这条路看来已经不可能了,郭黑儿只好把跳出农门甩掉锄头扁担的希望寄托在当兵上。
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当时的出路无非就那么两条,一是读书上大学(大中专生当时全部分配工作的),二是当兵谋出路。那时正处在文革期间,看来读书是没有指望了,唯一的出路只有当兵。郭黑儿做梦都想当兵。当然,最好是学兵,一进部队就可以读书的那种,也就是今天说的军事院校。郭黑儿当时曾经想象过,当兵的人个个都应该成为活着的雷锋,到了部队个个都是好样的。郭黑儿觉得,自己年龄小,到了部队,人家肯定会把自己当小弟弟看待的。
不过,郭黑儿还真是一块读书的料。他的阿公临终前,就嘱咐他要好好读书,将来好吃笔墨饭。阿公去世那年,郭黑儿不到6岁,读书还没有发蒙呢。
在小学,郭黑儿可是班上数一数二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升中学那年,郭黑儿就是班上四、五十人中考上初中的7个人之一,也是历年来这个小山村升上中学的第二人。那时能考上中学,走进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那可是一件了不起很光鲜的事,往往会令村民们肃然起敬羡慕不已的。
因停课闹革命,到后来中学下发到各乡村办。在新民乡小学也办起了初中,这可是初中的牌子小学的底子啊。
新民乡解放初是一个乡的建制,在旧社会叫黑湾,后来与中兴合并为一个公社。
新民乡小学是郭黑儿读小学高年级的母校,他去了几次,看到这里的老师只有一位文化高一点,是个高中生,在当地小学代过课,其余的老师不过是以前教小学的老师而已,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中师生罢了。这样的学校纯粹是挂羊头卖狗肉,郭黑儿觉得这个书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也不可能学到什么知识,就辍学回到了家乡,成天和一帮子老娘们一起干点手脚活儿,挣上那么4、5个工分。
郭黑儿目测没有过关,回到家里,很是灰心。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把当兵的希望寄托到第二年。心想反正自己年龄还小,按当时征兵的最高年龄21岁,至少还有5次机会呢!在这几年中,就是缺牙巴咬虱子,总还能碰到那么一两次吧!
八三四一部队计划在这个公社招收一名新兵,在这个一万多人的公社,到最后都没有完成征召一个新兵的任务。不是身体条件不行、文化程度不够,要不就是长相不怎么样,再不就是家庭历史有问题。
接兵的是一位河北人,姓韦,名占柳。高高的个子,端庄的五官,用今天一句比较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满帅满酷满精干的那种人。
进入初冬,四川盆地的气温骤然下降。生产队开始挖山坡上的红薯了,那天,郭黑儿正在生产队的五花梁子红薯地里干活,区武装部来人通知,叫他马上到区革委去参加体检。这简直给了郭黑儿一个天大的惊喜。他放下锄头,急急忙忙地朝区革委赶去。20里山路,郭黑儿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赶到了。一路上他想了许多许多,但想得最多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能够当上兵。
一到区革委大门,郭黑儿就看到一位蛮帅气的军人,手里拿着体检表,四处张望。郭黑儿凭直觉,认为那个人一定是八三四一部队接兵的。
郭黑儿走向前去,一报姓名,就乐坏了韦占柳。看来,郭黑儿给接兵的第一印象还蛮不错的,除了模样乖巧,身材匀称,一表人才,而且还显得满机灵的。
韦占柳拿着体检表,一脸微笑,带着郭黑儿,从体检的第一关到第七关,关关绿灯,闯关成功。剩下的就只有到县医院检查饿血了。
没过几天,韦占柳来到郭黑儿所在的生产队调查。他在公社党委副书记唐方玉的引导下,来到村公所唐方玉的家里,找来了生产队长段立升,贫下中农代表刘先康。通过他们了解郭黑儿的祖父母、父母亲的历史,以及郭黑儿在本生产队的政治表现。
最后,韦占柳叫来了郭黑儿,告诉他,这段时间,要注意身体,要做到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时刻听从党的召唤。郭黑儿本想巴结一下接兵的韦占柳,请他到家里去吃顿饭。可是,韦占柳婉言谢绝了。
郭黑儿觉得很内疚,家里别说没有多余的钱,就是什么土特产也拿不出来送人。不过,那时的社会风气比较纯正,从来没有听说过当兵还要请客送礼什么的。到这样条件很不错的特殊部队更是如此。
到县城化验饿血那天,郭黑儿步行30多里,翻山越岭,来到县武装部。
县武装部设在县城下南街的文庙里,这里是郭黑儿进城的必经之路。来到武装部,郭黑儿看到几位县中队的人正在抓捕一个中年男人。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只见县中队的人把那个人扑倒在地,骑在身上就来了一个五花大绑。那个人的嘴巴亲吻着大地,满脸血迹和泥土,样子显得十分狼狈。看到这样的场面,郭黑儿感到非常恐怖、非常血腥。
查饿血要等到第二天一大早,空腹不能吃早饭。那天晚上,郭黑儿只好在武装部旁的横街子一个小旅店住了下来。住宿费挺便宜的,一晚上才那么一、两角钱。
在武装部,郭黑儿见到了县武装部刘部长。刘部长是一位陕西人,据说还是一位老红军战士。刘部长高高的个子,长了一脸大麻子,说起话来南腔北调的。
刘部长见到郭黑儿奶乖奶乖的样子,显得非常客气,“走,小郭,到我宿舍去坐坐,好吗?”
郭黑儿想到人家部长这么瞧得起自己,请去他的宿舍,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好!”郭黑儿没有多想,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刘部长嘿嘿地笑着,露出烟草熏黑的牙齿说,小伙子,走吧!跟着我哈!
走出武装部大门,沿着下南街往北,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县公安局里。
公安局里阴森可怖,高高的大墙,把这个小县城划分成两个不同的世界;一道道铁丝网,天罗地网一般矗立在大墙上。这里不但关押审讯的犯人,而且也是公安局办公和县里的头面人物居住的地方。从里面进进出出穿着公安制服的人,个个一脸的严肃。当见到刘部长的时候,马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刘部长好刘部长好的招呼声不绝于耳。
在郭黑儿年轻的心灵中,公安局就是人间地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人们最忌讳的就是进公安局,进了公安局可不是什么好事。郭黑儿最不愿意走进这样晦气的鬼地方。无奈之下,郭黑儿只好跟着刘部长,九弯十八拐地来到他的宿舍。
郭黑儿扫视了一下,寝室不大,光线十分的阴暗。刘部长让郭黑儿坐在他的床边,自己翻箱倒柜地拿出一包糖果,放在床前的书桌上,嘿嘿地笑着说,小郭,请吃糖,大白兔的,蛮好吃的。
长这么大,郭黑儿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什么大白兔奶糖,更不要说吃过了。
刘部长也坐在床边跟郭黑儿拉家常。慢慢地,刘部长就把郭黑儿拥进怀里,嘴巴在他的脸上嘴上乱亲。郭黑儿感到很不是滋味,一个大老爷们亲热一个小伙子叫个啥子名堂嘛。郭黑儿不敢反抗,生怕得罪了这位武装部部长;但又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他想方设法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郭黑儿灵机一动撒谎说,接兵的韦占柳找他有话要说,刘部长这才放过了郭黑儿。郭黑儿像逃避瘟神一样,离开了刘部长的宿舍。临走时,刘部长还交代说晚上过来吃晚饭。郭黑儿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哪个瓜娃子晚上才来吃晚饭呢!对这件极不体面的事,郭黑儿觉得丑人,一直把这事埋藏在心底,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第二天一大早,郭黑儿就来到县医院查饿血。
对县医院,郭黑儿还是比较熟悉的。就在这一年的3、4月份,郭黑儿的父亲得急病住院,他和哥哥还在这里护理过父亲。那时,中江的武斗还没有停息,其中一派把另一派赶出了这个县。
一次,郭黑儿上街买东西,看到一派押着另一派的俘虏,抬着重机枪八二迫击炮,扛着三八大盖汉阳枪等轻重武器,浩浩荡荡地正在从北街游向南街。只见俘虏队伍里,有的吊着绷带,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头上缠着纱布,艰难地在游行队伍里行进着。
没过几天,郭黑儿拿到了入伍通知书。
12月14日,这是郭黑儿终生难忘的日子。
在离开故乡的头一天,父亲在中兴街上割了两斤肉,打了一斤白酒,准备晚上给幺娃子饯行。那个年代,除了逢年过节,一般人家是很难割肉买酒的。
母亲心软,一副菩萨心肠。看到自己才16岁多的幺娃子就要离开自己,又是高兴,又是不舍。想到自己一生生了8个儿女,带成人的也只有4个。大儿子从小就没有少折磨过她,经常生疮害病,到处求神拜佛,把自己的头发都磨掉了。这个幺娃子从小就听话乖巧,学习成绩又好,挺逗大人们喜欢的。要不是文革,幺娃子也该上高中了。看来读高中是没有希望了,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让幺娃子当兵,将来也好甩掉锄头扁担,跳出农门,端上国家的饭碗啊。但幺娃子岁数还这么小,到部队能不能吃得消,生疮害病什么的,又有谁个来照看?母亲心里总是没有个谱啊!
这天下午,母亲把郭黑儿叫到跟前,说,幺娃子,到部队要听领导的话,要好好干。离开了家,要注意身体,冷了要多加件衣服,热了要记得脱衣服啊;出了汗不要急着脱衣服摸冷水,要用手巾从下往上把身上的汗擦干,这样毛孔就不会被堵住。出门在外,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啊。
母亲在荷包里掏了半天,说,咩咩(客家人的对母亲的称呼)没有啥子给你,这里有5元钱,你拿着吧!在路上好买点东西吃.郭黑儿明显听出,母亲说话的时候喉咙上就像哽着个什么东西似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这是母亲舍不得自己离开啊!
第二天一早,鸡刚叫过两遍,郭黑儿就听见厨房里呱嗒呱嗒的风箱声。这是母亲在忙着煮饭,好让儿子早点上路。
吃过饭,天还不见亮,郭黑儿和父亲一起就上路了。临行前,郭黑儿来到灶屋,见母亲一脸的悲戚。他还是硬着心肠向母亲道别,咩咩,你老人家要多多保重身体,二天请到假了,儿子会回来看望你的。
母亲哽着喉咙,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母亲把头别向一边,郭黑儿知道母亲的心里一定非常难受,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了,就悄然地离开了灶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