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
文/乔言
苍茫的冀南大地,沃野千里;东临山东,西依太行。这里民风淳朴、人杰地灵、乡邻豪迈好客;千百年来,志士奔走,群英荟萃。泱泱乎,大中华气节在燕赵儿女身上表现得酣畅淋漓、壮美无限。
从冀南大地顺德府的桃树坪村往西20里地就是山西地界,从地貌形态上讲,从桃树坪村到山西松烟镇杏树湾要穿过黑虎岭20里地山路间神秘而壮观的太行峡谷群。
满目苍翠、怪石嶙峋的崇山峻岭,尽显天神造物鬼斧神工之美。听祖上说,许多年前,就在这20里山路间曾发生过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一
自古,桃树坪村在顺德府西山区是数得着的大村庄,约有三千余口人。据《顺德府志》记载,自明朝成化年间就有先民在这里勤耕细作、驮茶换粮、繁衍生息。
小时候听爷爷说有三兄弟最早来到这个地方,在这里娶妻生子,成了三户人家。至今村里有个地方就叫“三家庙”,这三户人家后人的繁衍生息,随着光阴流逝,让人们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
那时爷爷给我讲:
先人为了生活,历经沧桑、遭遇磨难、饱受人间苦情,他们的故事都被封存在这片古老土地上,又真实地把遗迹撒落在岁月的长河中。
由于连接太行两麓路程最近,桃树坪村成为邢西最大的交通驿站,人们将河北岭下的白面,用牲口驮到“岭上”即山西,换回更多的玉米和杂粮,以此来维持全家生计。
这样的生活方式持续了很多年后,村里壮年劳力都靠赶牲口把粮食、茶盐、布匹、山货源源不断地贩运到山西来维持生计,很多人凭着苦力把日子过得殷实。远经桃树坪的这些货物也流转到晋秦及更远的地方。
二
那一年,桃树坪村一“郑”姓后生终于长到可以抡起鞭子,接替他父亲赶起牲灵到山西驮粮养家的年纪。郑家后生这一年十七岁,之前一直在私塾学习,后来还进过新式学堂,在这个大村庄里已经是“学问人”。
老郑家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三代独苗,自小娇生惯养,一堆姐姐像母亲一样心疼他。但他父亲郑老爹毅然让他接替自己的本行——每天驮粮换粮来维持一家生计。
郑家后生每天清晨鸡叫三遍起床,喝两碗母亲给熬的小米粥,吃上两个玉米面馒头,赶上他那头高大的黑骡,由东方启明星相伴着启程去岭上驮换粮食。
驮队穿行在山间,除了大伙说说笑笑之外,那牲口脖子上铃声作响就是山间最悦耳动听的乐声。
那年,春风送暖、河水解冻、浮鸭群现河边,柳条已抽出嫩芽,桃花也染红那干枯的树枝。春面不寒,空气中已经能嗅到春天才有的泥土芳香!面对着眼前这一切,郑家小伙心情舒畅,年少怀情,思绪万千……
就在这个早春,郑家后生不断地行走在山西和河北之间。有一天,他走到岭上一大户人家门口时,牲口上蹦下跳,把身上驮的粮食全都撒在了路上。他只能硬着头皮去这户人家借用工具,收拾洒落一地的粮食。毕竟,赶天黑之前,他父亲还等着他回家。
恰好这户人家出迎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虽然已经年近20岁,他还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看一位美丽的姑娘。而姑娘个子高高条条,面若桃花,一对细长的眉毛好看极了!杏仁眼,眼珠清澈明亮,说不出的怎样讨人喜欢。
日子伴随着驮铃,郑家后生每天披星戴月行走在驮道之间,经过那家大户人家时,他满心地期待着那位美丽姑娘的出现!
啊……
桃花来你就红来,
杏花来你就白。
爬山越岭寻你来呀,
啊格呀呀呔。
榆树来你就开花,
圪枝来你就多,
你的心眼比俺多呀,
啊格呀呀呔。
锅儿来你就开花,
下不上你就米,
不想旁人光想你呀,
啊格呀呀呔……
郑家后生忍不住吼出了他行走在路上的寂寞,悠扬高亢的山西民歌吼出了小伙子心中的苦闷,也吼出了他的心声。
当经过岭上姑娘家门口时,不知是何方的人儿唱出了一曲动听的山歌: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煮了那个”钱钱”哟下了那个米,
大路上搂柴瞭一瞭你。
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
……
“是她,这就是那天我见到的姑娘!”郑家后生内心按捺不住狂跳。
情愫互生,眉目传情。郑家后生知道了这位姑娘姓冯,名叫珍珍。天天驮粮,天天路过冯家门前,郑家后生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能出现在冯家小姐的面前,然后和她说上一会话,哪怕是讲讲从岭上到河北之间的美丽风景,或是把他在新式学堂里读到过的书拿给珍珍看看。
冯家小姐每次见到郑家后生时,都幸福得像树梢上的小鸟,欢欣雀跃,喜上眉梢。郑家后生也处处能听见她郑哥哥长、郑哥哥短的问候,那一日,郑家后生再也忍不住了,就在冯家不远的草地上把珍珍压在身下,火热的嘴唇压在珍珍的樱桃小口上……
郑家后生把美丽的恋爱告诉了自己的父母,父母都很关心,对老郑家来说,这算是传宗接代的大事。
三
郑老爹真有心往“岭上”跑一遭,好亲自给儿子定下这门亲事。
自此以后,郑家后生一有什么好吃的就想办法带给珍珍,有时候逢集或庙会,郑家后生还会给珍珍扯上二尺红头绳,买上一把小梳子,弄上一面小镜子,然后亲手送给珍珍;而珍珍也是亲手给他的情哥哥做了一双纳底鞋,好让他走在路上能时刻想念着她……
后来,珍珍的家人知道了他俩的事,极力地反对这对年轻人在一起。因为属于顺德府的桃树坪村土地较少,没有自己家这么多,这就意味着自己的女儿将来有可能挨饿。
再说,老冯家的女儿还没有走过20里地山路,从没到过顺德府地界,她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坚决不能让女儿嫁那么远,打死都不能由着珍珍的性格来!
据说是民国初年,那年珍珍背着父母,由郑家后生领着,到过一趟顺德府的桃树坪村。那时春暖花开,村庄周围到处都是争相斗艳的桃花。润红烂漫、美丽优雅的情景再也收留不住一位青春少女的怀春情思,她决定留在村子不走了,以此行动来违抗父母的命令。
可就在第二天,老冯家就来了五六个年轻后生,他们拿着麻袋、木杠,要把珍珍装进麻袋抬回岭上去。这个举动激怒了桃树坪村的老郑家,郑老爹将族人聚集起来,说出了自己的愤懑。
这时,郑家族里的后生都不干了,他们手拿木棍、铁锨,众人一拥而上,把山西来的后生团团围住。可想而知,寡不敌众,山西过来的后生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岭上”。
后来,老冯家竟出了一更狠的招数,不久就悄悄地把本地不远处来提亲的商号老板老陈家的三个媒人迎进门,冯家爽快地答应了女儿的这门婚事,并且应承说两个月以后就把女儿嫁过去。
此事被珍珍知道后,她跑到自己的爹娘跟前,手拿切菜刀要抹脖子。可谁也没想到珍珍竟一刀子真抹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顿时鲜血迸流,这下可吓坏了她的母亲,手捂着珍珍的血脖子,哭喊着要老冯家的人赶快找来大夫,急死忙活,终于把血止住了,半个月后珍珍的命才算保住……
别不过珍珍的老冯家把大洋退还给了老陈家,勉强答应自己女儿嫁到顺德府的桃树坪村。老郑家听说此事后,专门在自己村里请戏班子唱了三天大戏,随后又备大洋100块,白棉花40斤,大猪一头,丝绸被子面十床,衣服5套,40斤的杏花村4坛,棉布两匹,同时还准备到岭上的老冯家唱三天大戏。
四
农历六月初六,郑家门口放了一挂“大地红”鞭炮,戏班子敲锣打鼓,牲口驮着做嫁妆的彩礼钱物,后生抬着上等好酒,媒婆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神气地抹上胭脂,手上拿着丝质红手绢,扭扭捏捏地到岭上老冯家定亲去了……
郑家后生多想出村时吼起他之前唱给珍珍的歌: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那个)软,
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乱,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
想你呀想你实格在在想你,
三天我没吃了一颗颗颗米。
……
定亲的队伍走出家门时,似乎空气里也充满了喜悦的味道!大家欢闹着一路向山西地界走去,他们要越过黑虎岭,要走进那美丽的、专情的珍珍的心里……
送订亲嫁妆时,天气虽然晴朗,但空气显得格外郁热,正当出门时郑老爹迟迟不愿动身,在家转来转去。
队伍接近中午时路才走了一半,而后大家似乎心生急切,迫切要赶到姑娘家,要迅速完成这个定亲任务,这样方才放心。
定亲路,路难行!当队伍走进峡谷群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群乌鸦,这群乌鸦似乎看到定亲队伍带来了好吃的,在这群人的头顶“哇哇”啼嚎着盘旋,久久不能离去。
瞬时天色骤变,一阵狂风把所有的人卷在中间。半天过后大家回过神时,电闪雷鸣,天上已下起瓢泼大雨。面对此情景,一种不祥的预感席卷所有同行人的心中。
郑老爹心里默默祈祷,“上天啊!今天是郑家大喜之日,上苍要保佑大家平安到达,路上不要遇到任何灾难。”念叨声中他命令戏班子敲打起欢快的迎亲曲牌。
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不断,就在一道闪电划破苍穹时,郑老爹看见闪电中关帝爷手持大刀劈向头顶的高山,顿时山崩地裂,峡谷南侧的高山坍塌了,瞬间将送彩礼的几十号人,连同郑家父子,唱戏的大车小辆、骡马牲口,全都被垮塌的大山压砸得粉身碎骨,一群鲜活的生命顿时化为血水肉泥。
山崩时,人们只听到郑家后生那撕心裂肺的呼喊:“珍珍——!
风停雨住了!郑家绝后了。
苦等订亲队伍不来,珍珍跑出家门,赶到半路看到这一切后,疯了!山崩的第三天,她一头栽进自家的水瓮里,铁心要随他情郞而去。被家人救起来后,她勉强地活了过来。之后珍珍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总在人前喊着他情郎的名字。每逢谁家有结婚嫁娶,她必去闹事,说那新郎就是她的情哥哥。乡民们见到珍珍,常悲叹无语。
后来,人们把崩塌的,压住送彩礼队伍的山取名叫“倒嵲”。再后来人们又把崩塌、毁坏的驿道修通了。
多年以后,桃树坪村多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听村里长者说,当年种山地或在山上过夜的放羊人,阴天下雨时,还能听到这里响起那欢快的迎亲曲牌和那首好听的“桃花红,杏花白”。其中有那后生深情的呼喊:珍珍、珍珍……
逝者如斯,又一年子规悲啼,声声不断的春寒时节。桃树坪村的乡民在郑家后生深爱着的杏树湾山垴上,修建起一座山神庙。这座庙的神像身材高直、青布蓝衫、面净如玉、法相庄严,神像正是郑家小伙的模样。
相成,佛道颂经,天呈五彩。稍时天降甘霖,整个山间驮道桃花盛开,红雨翻飞,一派吉祥。
而后,山间驮道驮铃声声、山歌互答、笑语相闻,尽显人间康乐。郑家后生化为山神,一直在灵验地佑护着一方水土,伊佑着商队出入平安。
注:文中引用民歌大都流传在晋、陕大部,由于桃树坪和晋和顺县交界,文中歌曲在当地多有传唱。
本文作者:乔言,邢台县路罗镇桃树坪村人,早年求学于关中,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