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城 烟 云
作者:李大贵
深冬的太阳一瞬间就从连绵起伏的武陵山江西界消失了,夜幕像魔鬼的黑色披风,向圣人山下的白头鹰山寨盖过去。
在白头鹰山寨竹楼里的几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正沉浸在互相打闹的欢声笑语中,全然不知罪恶的魔爪已伸向她们,噩梦即将来临……
白头鹰一地跨三县,海拔八百多米,气候不温不寒,山土肥沃。盛产玉米、粟米、高梁、大豆、烟草辣椒。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山下的人常用衣服、布匹、五金家俱到白头鹰山寨去换取玉米等食物。
白头鹰虽山高路险,但也是出过省以上大官人的风水宝地。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国家就实行了城镇青年下乡的政策,以减轻城市人口的就业压力。
1964年秋,就有大批初中(主要是一些农业中学的“黑五类”子弟)、小学毕业的学生下放农村,他(她)们的年龄大都十四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岁。还是懵懵懂懂,不谙世事的少年,可苦难的命运就从定为下放人员,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那时起,影响了他(她)们的一生。
小城里管理下放的政府部门,出于对这些下放人员有一个能有饭吃的地方,想到了白头鹰山寨。
白头鹰山寨土地宽阔,增加点人只要开点荒种上玉米高梁,红薯就不会挨饿。
小城里十几个嫩皮细肉的男女少年,就这样稀里糊涂,在父母眼泪汪汪的送别下,爬上了白头鹰悬崖上的险路。
来到山顶台地,村民好奇地从木楼探身观望,大队干部把这些下放少年领到几间竹楼里,几个女孩住的竹楼紧挨着大队部的木屋。男孩子的竹楼绕过一块突出的悬岩,在一个岩弯弯里。
1965年元旦的钟声就要敲响,几个大队干部在大队部木屋里开会,会后,他们在熊熊的炭火上,架上青架,摆上铁锅,拿出白天在社员家里索来的年猪肉,和着大蒜、白菜吃起了火锅,品着劣质的红薯酒,享受土皇帝的快乐。
夜已很深了,竹楼里那几个天真无邪,美貌如花的少女,各自做着迷茫的梦。山坳上,那似鬼哭狼嚎的呜呜山风,拌着猫头鹰的啼叫,令人恐惧不安。
大队长陈冬生,文书包成西二人借着酒兴,一拍即合,实施了他们万劫不复的罪恶勾当。
陈冬生,早就对那个叫袁淑贞的姑娘垂涎三尺。
小袁父亲袁有德是中学教师,因1957年划右派,被下放到楠木洞烧石灰去了。母亲汤彩云是小学教师。因袁淑贞父亲是右派,首当其冲成了下放人员。
袁淑贞遗传了母亲基因,天生丽质,能歌善舞,是小城文艺宣传队不可或缺的骨干。
袁淑贞虽然十四五岁,常参加文艺活动,早熟得快,小学刚毕业,就与邻家大哥哥韩铁军谈起了恋爱,临下放前,双方父母还真为这一对痴心恋人定了婚。
韩铁军今年十八岁,十四岁小学毕业就跟父亲在造船厂做工。街坊邻居都称他父子俩叫船木匠。因为他父亲解放前就从宝庆来到这座小城,以打造木船为生,手艺精湛,独具匠心,打造的渔船很受渔民喜欢。后来又给小城沿河一带打造龙船,龙船流线形状优美,轻快如梭,风格彰显湘西特色。
本来他姓韩,人们叫他韩木匠,因为小城对韩与黑读音相同。有次与人结算工钱,发生误会,别人讲你这个韩木匠,真是黑心木匠。后来韩木匠与人打交道,就主动说他叫船木匠,久而久之,人们都叫他船木匠了。
下放那天,船木匠一家也来到渡口,满含热泪与那位准儿媳袁淑贞姑娘依依惜别。
谁知这一去,却是准儿媳掉进灾难深渊的开始。
大队长陈冬生,几天前就以关心这些女孩们住宿生活为由,暗地记下了袁淑贞的床铺位置。
寒风呼啸的那夜,陈冬生与包成西两人酒壮色胆,偷偷摸进了竹楼……
陈魔直扑袁淑贞,包魔糊乱扑向另一位小沈。
少女们惊醒,惊骇恐惧,挣扎尖叫……嘴被捂,脖被掐,瘫软绝望……
朔风呼呼地怒号,白鹰头在魔爪中晕旋颤抖,重重地沉入人间地狱……
小张与小谢被异样的声音惊醒,不知发生了什么灾难,黑暗中拉紧被子卷成一团,躲过一劫。
小沈惊骇未定,全身麻木,卷曲在黢黑的角落里嘤嘤哭泣。
小袁披头散发,赤着双脚,眼冒金星,蹒跚地奔向寨前台地的悬崖,纵身一跃便消失在黑夜中……
陈、包两条魔鬼威协她们,谁如讲出去,就弄死她。
早晨出工时,发现小袁没有出工,生产队长欧自凡问其他三位女孩,她们都说不知道。
欧队长吩咐大家四处寻找,有人发现在悬崖下的一棵大树上挂着小袁。
人们七手八脚把小袁从树上救下来,欧队长找来一块旧门板,几个下放的男孩和几个男社员,轮流抬着昏迷不醒的小袁,直奔小城医院。
幸好当年小城医院有医术高明的薛平坤和谢文彰两位外科大夫,经二位神医抢救,终于救回了小袁的命。
小袁的母亲与韩铁军的父母都在病室外守候,医师说小袁骨盘粉碎性骨折,今后好了,也会有变形的可能,那样会影响生育。
听到医师的话,双方家长心里都有难言的痛苦。
元旦的钟声早已响过,但人们几乎没有听到。只听到白鹰头山上山下,说有个漂亮的下放女孩,深夜被山鬼迷惑,推下悬崖那令人心悸的传说……
一九六六年下半年,小城也和全国一样,轰轰烈烈演起文化革命的闹剧,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到一九六七年,很多上山下乡在农村的知识青年,陆续返回城里闹革命。
船木匠韩铁军,看到几派造反派组织打着旗号在街上揪斗走资派,各派之间观点不相同,一派要打,一派要保,互不相让,发生激烈争斗。
韩铁军也是个机灵人,想到何不乘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这个的运动,报辱妻之恨。他几天功夫就组织了十多个下放男知青,这些男孩子经过一年多下乡劳动,体魄锻炼得壮实有力,且行动敏捷。他们也学着其他造反派组织拉起大旗,号称“青年忠义军”。
这青年忠义军青一色下乡青年,对那些欺压过他们的“走资派”恨之入骨。特别对那些欺辱过女知青的大队干部,非整他一下誓不解恨。
首当其冲就是奔赴白头鹰山寨,将陈冬生、包成西抓来。
一个细雨朦胧的早晨,青年忠义军十多个壮小伙子,在韩铁军带领下,爬上了白头鹰。山寨村民在犬吠声中惊醒,青年忠义军已破门而入将被窝里的陈冬生、包成西二人五花大绑拉到山寨路口,没有一个村民出来阻拦。
其实,村民在背地里叫陈冬生为陈毒心,巴不得青年忠义军把他抓去整一整。
小城街上,陈冬生、包成西胸前挂着“打倒强奸犯”的牌子。青年忠义军的小伙子们押着两个坏蛋游街。
当行至袁淑贞家门前时,一贯懦弱、身材娇小的汤老师从屋里扑了出来,抓着陈冬生的衣领欲咬其耳,但个子娇小一时够不着,心里又气又恨,血压升高眼前一黑就瘫倒下去。
韩铁军看到准岳母这等惨状,一时性起,顺手捡起街边半截砖头,恨恨地向陈冬生脑壳上拍了下去。
顿时,陈的脑壳血流如注,几个青年忠义军小伙子将陈拉至就近街道卫生所包扎治疗。
青年忠义的擒魔行动,令一些原来欺负下放青年的大队干部闻风丧胆。
青年忠义军专找那些欺负下放人员的走资派进行批斗。不像其他造反派组织为保护谁打倒谁进行派性斗争,也不参与其他派性组织的活动。
这些青年忠义军的人因为都是下放知青,是没有单位,没有工作的人。为了谋生,他们白天在码头当搬运工,或到附近的煤矿去挑煤,挣点担脚费维持生活。
晚上,根据乡村里布下的线人通报情况,便奔赴那个村庄,将迫害过下放知青的走资派抓到大队部进行训斥,责令其悔改。
青年忠义军在小城一时真的成了“替天行道”的忠义之师。各造反派组织对青年忠义军也都刮目相看。各派都想争取其成为他们的有生力量。
在黑暗中,早已有一双狡诈的贼眼,盯上了单纯幼稚的青年忠义军。一段时间,使青年忠义军偏离了斗争大方向,走向了邪路。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晚上,有个幽灵溜进了青年忠义军设在某小学的司令部。这个幽灵就是某供销系统的会计柳宗生,他花言巧语,向韩铁军讲,某某人讲青年忠义军的坏话,说青年忠义军不务正业,下放在农村去了,又到城里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
柳宗生眨巴着眼睛,说话声调不高,但很有穿透力。青年忠义军的小伙子们,听了柳宗生讲的这些骗造的谣言,大家群情激愤,摩拳擦掌,要韩铁军带队把那个人抓来拷问。
柳宗生看到时机已到,就点了几个与他在单位上有过节的人的名字。
韩铁军马上就带几个青年忠义军小伙子前去,将柳宗生点名的人抓到小学教室。
起初,韩铁军他们只是训斥那些人一番就放了。
有些被抓的人胆大些,就与韩铁军一伙人争吵,说自己没有讲青年忠义军坏话,不知为什么你们乱抓人。
韩铁军等人只是与被抓的这些胆子大的人拍拍桌子,骂上几句,要他们保证今后不讲就行了,叫他们回去了,也不放在心上当回事了。
柳宗生看目的没有达到,就多次对韩铁军说,其他各造派组织都搞触及皮肉人,你青年忠义军也可以触及皮肉,那些讲你们坏话的人才怕你们,不敢讲你们坏话了。
可是韩铁军要求青年忠义军的小伙子都不要动手打人。
柳宗生又心生一计,把一个在青年忠义军的一个远房侄子叫到他家,说某某领导人在单位上讲他爹娘的坏话,排挤他爹娘,要他为爹娘出气。
这个年幼无知的少年,也不回家问问爹娘,就在柳宗生点名被青年忠义军抓来后,他的这位远方侄儿就用皮带抽别人。
这样有几次是柳宗生要报复的人,被柳宗生远房侄儿抽打,发出痛苦哀叫声。
幸好这个学校还有个黄老师住在校内,他为人谦和、善良,书又教得好,谨慎为人,出身又好,没有受到冲击,他正好是韩铁军读小学时的班主任。
一天黄老师把韩铁军叫到家里,语重深长的对韩铁军讲,以前那段时间,你们抓来的大队走资派,都只是训斥一下就放他们走了。现在抓来的都是些街坊邻居,或单位上的干部,与你们下放知青又没有矛盾,你们抓人还打人是怎么回事,一定不要这样做了,会给很多人结仇的,对你不好。人家又没犯错,这样打人家会犯罪的。
韩铁军这才愰然大悟,后来就不听柳宗生的扇动,没有去抓那些无辜的人。
柳见一计不能彻底得逞,又生二计,将他老婆在一中高中读书的侄女介绍给韩铁军。
那时期,各地出现了武斗,学校早就停课了。贺英也在家无所事事,常常跟她妈妈在缝纫店玩。
这贺英十六七岁,身姿丰满匀称,粉色的圆脸上有一对水灵灵会说话的大眼睛。她还把“英”改为“樱”,叫“樱子”,自以为很洋气。樱子说话朗声大气,风风火火欠文静,但心地善良。
柳宗生把樱子带到青年忠义军那里,说这个女孩到你们这里,给你们韩司令当秘书。
樱子含羞微笑着扫视一圈,笑嘻嘻地说:“我给大家当秘书,希望大家欢迎我!”
出于礼貌,大家都鼓了掌。
其实樱子早就熟悉韩铁军,小城只有那么大,在街上经常见面,心里早就喜欢上这个十八岁的小男人。
韩铁军,名如其人,一米七五的个子,腰板挺直,标准的国字脸上两道剑眉下,有一对刚柔相兼炯炯有神的双眼,严然如一位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
杨宗生的主意,就是想通过樱子对韩铁军吹耳边风,继续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哪晓得柳宗生打错了算盘,樱子在学校也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她哪里会听姑父的话去唆使韩铁军抓人打人呢?
樱子对韩铁军是动了春心,有了真爱。有一天晚上,她独自跟到韩铁军家,紧挨着坐到韩铁军身边,拉着韩铁军的手臂,娇声娇气地说:“军哥,我愿一辈子跟着你。今后不要再听我姑父的鬼话。”
韩铁军感到很震惊,说“樱子,我已是订了婚的人,淑贞现在娘屋养伤,我不能丢下她。她已受了一次伤害,我不能再让她受伤了,我要好好待她,谢谢你的好意,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
接着又对樱子说:“我这么久就只打了陈冬生一砖头,后来我也没有亲手打过人。打城里单位上的人也都是你姑父的那个远房侄儿,当然我没有制止是我的责任。”
樱子说:“我这么久就是看到你是个好人,心地善良,我真的很爱你。”
从此,青年忠义军再也没有去抓人、打人了。那时候公、检、法瘫痪了,小城派出所也无人上班,各地乡下的扒手,盗贼都在小城偷扒做案。逢赶集日,常有乡下卖农副产品的老大爷、老大娘的钱被扒手扒走,在街上哭泣。
有个老大娘买药的钱被扒手扒走,在街上欲哭无泪的大喊:“咯些事,无人管,我都要去报告毛主席了!”
看到这种情况,韩铁军组织青年忠义军的小伙子,每逢赶集就在街上巡查,小城只有那么大,街上的人互相都认识,外面来的那些贼眉鼠眼的人都被青年忠义军盯上。只要扒手一下手,就被青年忠义军的人抓住,抓到这些扒手,青年忠义军的小伙子就不手软了,首先是几耳光,然后拉到司令部就是几皮带。打得这些扒手跪地求饶。
自从青年忠义军的小伙子巡逻以来,扒手和贼在小城几乎绝迹了。人们都夸赞青年忠义军起来。
一九六八年春夏,各地实行了军管,一切权力归军管会,各地造反派如有枪支的,一律上交县武装部,如有隐瞒,按私藏枪支弹药处理。停止一切派性武斗,各派实行大联合,组成革命委员会。
1968年秋季起,大批青少年学生被下放到农村去。从这时起,政府对下放的中、小学学生,有了个正式的名称叫“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要这些中、小学生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下放的寒潮在中国大地上滚滚而来。到1969年元月,城镇居民,集体单位职工,个体手工业者,也被下放到农村。
青年忠义军的人,也都随着大批下放的城镇人员而回到原来下放的村寨、大队。
到1969年3月如仍滞留在城镇的下放人员,将被革委会组织派处所遣送到乡下。
韩铁军被结合到小城革命委员会,成了一名委员,但仍在原造船厂当工人。只有革委会召集扩大会议时,他才去革委会开会或参加某种活动。
樱子本来也要被下放的,但她姑父还是想利用她以寻求靠山。
当时正是开展拥军爱民运动的高潮,柳宗生到居委会说:“我们拥军爱民,要做点实事来,看军管会那些干部还有哪些部队干部没有结婚的,我们可以给他们当当红娘吗!”
居委会主任看他这个意见很好,当场赞成,柳宗生马上就把樱子报了名,柳宗生心想如果樱子嫁给了部队干部,他今后又有靠山了。
过了几天,居委主任黄大妈就告诉柳宗生,说:“军管会里有位干部,原来有位妻子生病不在了,正要找一个对象,不过那位干部已三十多岁了,樱子只有十六七岁,不知她愿意吗?”
柳宗生说:“军人身体好,气质好,你就讲只有二十多岁不就行了。”
就这样,樱子没有下放,成了拥军爱民的高级礼品。
不久,小城居委会被评为拥军爱民先进单位,居委黄大妈被评为拥军爱民先进个人。柳宗生成了军管会干部的姑父,而洋洋自得。
1970年,陈冬生、包成西因强奸罪,蹲到岩脚大牢里去了。
1976年打倒“四人帮”清理“打、砸、抢”三种人,韩铁军被清理出革委会。有人状告韩铁军,要法办他,但保他的人也有很多,特别是樱子到县三查办证明韩铁军没有亲手打过人,只打过陈冬生,因为他该打。三查办人调查后,决定对韩铁军只做清退出革委会的处理。
韩铁军从革委清理出来后,回到造船厂重操船木匠旧业。
几十年以后,韩铁军与他的爱妻袁淑贞去了珠海儿子那里安度晚年,儿子韩诚从某大学化学专业毕业后,现任一家印染厂的高级工程师。
樱子的老公转业到某单位当了副局长,九十年代大吃花酒期间,与一酒店小姐勾搭上了,樱子与他离了婚,由于儿子没有得到很好读书,学业未成就去了沿海一带打工。樱子孤独一人守在小城老屋,一日早饭后,邻居邀她去棋牌室打麻将,叫了半天门也无人应,邻居见有点不对头,拿张凳子从窗户上看到樱子倒在卫生间,邻居们破门而入发现樱子早已撒手人寰。
那些青年忠义军的人和被青年忠义军抓过的人,也都大部老去,其实大家也都在岁月风雨的洗涮下,早已冰释前嫌,如今小城已烟消云散,只有“上山下乡知青年”这个令人感慨的名字镌刻在人类历史的扉页上。
小城的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人人过着安稳的小日子。
2023年2月8日于湘潭大学大学里小区
【作者简介】
李大贵,男,湖南怀化溆浦大江口镇人,现住湘潭大学。中共党员,下放知青,中学高级教师,溆浦县作协会员。先后在洑水湾中学、大江口镇中学、溆浦五中、江维中学任教。退休后爱好文学,以充实生活。在《光影文录》、《求索地》、《溆水》、《雪峰文化》、《湘楚山地文学》、《湖南读书会文学微刊》、《桃白文学》等杂志与网站发表过多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