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吴
文/陈梓灏
一
破烂的台阶,一层又一层,老吴的汗水,一串又一串。美丽的夕阳下,是老吴疲惫的身影,与一个个沉重的布袋,在老吴身上。
没错,老吴,是东街的一个搬运工。
东街,是一条以百层梯阶闻名的老街。最近因为下面有几户人家要装修,装修材料又在上边,于是便叫老吴来帮忙。谁叫老吴老实忠厚,还便宜。
老吴也不磨叽,一到便开始搬。从太阳出浴,到入浴。他搬了几乎一整天。等到了晚上,他才擦擦汗,去领工钱。
谁知那户人家欺负老吴,说他偷懒,叩了几块钱。老吴沉默着,拿了钱,缓缓走到台阶旁,竟哭了起来。
我是给老吴这份工作的介绍人。我看他哭,自然过意不去,往兜里掏了几块钱朝他走去。
“嘿嘿,吴兄弟,你看我怎么就这么糊涂。”我道,“人家钱早给我了,说让我替他们交给你。我的错我的错,拿着拿着……”
“我不能拿你的钱。”谁知道,老吴用他那满是尘土的粗糙的手抹了抹眼角,便坚定地说。
我看着他,佝偻着矮小的身子,在余晖下,身影却随残照逝去而宽大。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不知怎的,竟生出一种愧疚之感。
老吴走了,他并没有收下我的钱,但他向我讨了一根烟。
晚风吹着,黑云涌着,零散的点缀在空中的星辰,送走了忙碌一天的太阳。
星光淡淡的淹没一层层台阶。路灯亮了。
老吴的背,像几重峰峦,离我愈来愈远。一时间,我忘了是谁在离去。直到他停下脚步,叼着烟,向我打了个招呼。
“明天见。”
我才想起,我不是下山的旅人,老吴也不是高耸的青峰。
过了几天,老吴搬完布袋,去别家帮忙了。
我多给他发了几块工钱,他却没有一点感激的看我,看得我心虚。
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到迷茫。踏上一层又一层高处的台阶,起初觉得星辰渺小如沙,越往上爬,才知道,人间不大,我站在月光脚下。毫无例外,肯定会被敷上一层夜色的霜。
这天夜里,我梦到,一株橙色百合花,开在台阶顶上,飘荡着浓郁的香。我被它迷住了。
次日,我就要离开东街。我要去闯荡一番。
走时,我看到老吴仿佛在为我送行,又仿佛不是。
老吴缄默地注视我片刻,便勒一勒裤腿,转身,缓缓沿着台阶下去了。
不久,他的身影便被沉沉的布袋压没了。
此后的日子,我去大城市里考了公务员,然后在政府工作,最后做了官,也见了世面。但我梦里还是常常出现东街的往事。
一天凌晨,我横竖睡不着。于是,便决定要回东街看看。
也许是清晨的雾太大,刚下车,从台阶上往下望,就觉得诡异。东街的阶梯似乎变少了许多。
天上悄寂一片,云层也淡没了。只有蝉鸣声仍飘着。嗯,还有……叹息,谁的叹息?
我朝台阶左侧的一处角落望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铜色的背,虽说更驼了些,但还是极好辨认的。是老吴,我笃定。
只见他正靠着一根电线杆,在不停地叹息。黎明的曙光,照在他的背上,像是要把他那血样的汗水晒干。
“吴兄弟,我回来了。”
我向前缓缓走了两步道。
他先是一怔,然后犹豫着转头,两肩微颤,拘谨地望向我。
“回来……回来了?”他说道,“变了,都变了……”
我来不及困惑,他向我要了根烟,抽了起来。
他瘦了,眼睛的苍白里布满了血丝,疲惫刻满了他的身子。
当烟尽时,他又起身,背朝着我,笑了一声。留下一句“没活了”便离开了。
他背着太阳向下面走去。只留我独自在风里站着。
二
再次见老吴,是他坟前了。
那天小雨淅沥,繁杂的机器声震着“轰轰”的声音。老吴的儿子来找我,说老吴走了,便将我带到了老吴坟前。
太唐突了,以至于我没有买花,我连忙向老吴的亲人致歉。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理会我。
老吴家没钱办葬礼,只能勉强买个棺材,找个空地埋了。我想做点什么,帮老吴补个葬礼、桃木棺材、好点的墓地……但都被拒绝了。
直到我离开,我都不清楚,我为什么要来,却又有似乎不来不行的理由。
三
后来,我听说,老吴是穷死的。
原来,他搬布袋的工作,被机器取代了。他没有了收入来源。
而那个决定启用机器代替苦力的上级领导,却又恰好是我。
顿时,我的泪止不住的往外流,我的心,像是被万箭穿心的痛。
我在东街的台阶上,整整站了一天。似乎在寻找一个佝偻的背影。
此后,我常常睡不着觉;一睡着,就会梦到东街的人与事,梦到老吴,便会惊醒。
终于,直到一天,我梦到东街台阶上的那株橙色百合花枯萎了。
次日,我收到为原搬运工提供就业岗位的消息,并且事情由我来负责。
于是,我才坦然的有了好梦,虽然梦中人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