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院里的瓦缸
文/梦蝶书生
送走了父亲,老屋彻底空旷下来。屋子里的每扇门,门内的每件器物,甚至呼吸的每一缕空气,都带着沉重与悲凉。不久前还略显生气的后院,那时已覆满落叶,仿佛在一夜间荒芜。
我和弟弟给老屋里的物品做着归置整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收拾老屋了。之后我们将各奔西东,再回老屋的机会很渺茫。母亲早些年先于父亲离世,如今父亲也撒手西去,于我们来说,这个苦苦残存的家便如水中泥塑,最终涣散瓦解。
屋里散乱物件全部打包封存,桌椅板凳和农具送一些与邻居,几只还在下蛋的鸡、一只老猫还有后园菜地也一并送与邻舍。
最后我们带着眷恋的心情沿屋子、院子走一遭,也算再看一眼我们曾生活、长大的地方。
我独自走到老屋西北角,堆满废弃杂物的小栅栏旁,一只半人多高腰身粗的瓦缸,褐色缸身上覆着厚厚尘埃,似垂暮老人安卧在松叶和旧蓑衣堆里,低低的风掠过缸口的空洞,若笙若萧,如埙如篪,低沉幽咽,似在向我诉说久远的往事。
我轻轻抚摸这个老伙伴,心头无限感伤。我想不起它的来处,只知道,它本是一只水缸,父亲觉得它做水缸嫌小,而母亲正为一家人餐桌上的菜发愁,她想用更大的瓦罐做咸菜,这只瓦缸便成了母亲的咸菜缸。
成为咸菜缸的瓦缸比起别家咸菜罐,委实大得有些夸张,但对于只有屋后一小块菜地的我家来说,咸菜让空乏的餐桌平添了些许颜色,青黄不接的日子,咸菜是我们舌尖上难得的美味。咸菜缸便承担了这老屋檐下一家人餐桌上的重任。
村里人进到我家后屋,望见搁在后园墙角那块巨石上的大缸,颇吃惊:“你们家这么大的咸菜缸哇!”
母亲很无奈:“菜园里的菜哪里够吃,一家老小就指着这一缸咸菜度日呢!”
事实如此,一缸咸菜得熬过一整个冬天,一直吃到第二年开春,等到春菜出来,等到夏蔬疯长,才算真正渡过荒芜。
腌咸菜是没有讲究的。后园里有什么就腌什么。待到秋天,园里剩了萝卜腌萝卜,剩了白菜腌白菜,剩了豆角腌豆角,没有选择也无从选择。
初秋的那一场雨后,远野萧条,山川寂寥,夏日蓬勃繁茂的后园仿佛一夜间形容憔悴,辣椒、茄子、豆角形神颓靡,就连前一天还在篱笆上疯长的丝瓜蔓儿,似被一阵秋风喝阻,就此停顿原地,不敢再进分毫。
秋天后园的最后一茬菜,我们叫作“下阳菜”,好比正在落山的太阳,其势倾颓,走向末路之意。下阳菜后,后园即将打烊,做咸菜刻不容缓。
最后一茬辣椒茄子豆角南瓜等等,不论大小,青的红的,一股脑捋下来,也颇可观,一家人提篮背篓,满载而归。剩了荒芜的后园,在身后孤零零仰望深空。
铺开簸箕,母亲从容坐在矮凳上,开始将面前堆成小山样的菜切出来准备腌制。
秋阳疏淡,静静洒在后院,小风吹起,空气中弥散着辣椒呛人的辛辣味,茄子、豆角的青涩气,南瓜醇甜的味道随之飘过来……许多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它们充盈了小小院落,最后这些颜色迥异形状不一味道杂陈的菜被一古脑装满这口瓦缸,空洞的瓦缸也便在这一天,变得丰盈富足,充满着人间烟火味。
若干年后,我读《老子》: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糅合黏土做成器具,正因为中间是空的,所以才有器具的作用。空洞的瓦缸,装满了我们赖以度日的咸菜,“其器之用”于我心有戚戚焉!
我应该对这口瓦缸充满感激。当我们在寒霜凛冽的早晨或黄昏,餐桌上只有一碗腌辣椒,当我们在大雪封冻围坐在火塘边的时候,粗瓷碗里有一勺盐渍豆角,即便别无蔬食,于清贫屋檐下的我们,竟也是别样幸福的味道。
母亲还尝试用这口缸变换花样。如果那一年风调雨顺,田地收成好,杂粮——比如豌豆、黄豆——也获得丰收,那就意味着这一年我们有可能吃到可口的豆酱了。
有一年,旱坡地里的小豌豆丰收,母亲做了整整一大缸豌豆酱,邻居们到我家串门,看着后院大石上那只装满豆酱的大瓦缸啧啧惊叹:“这么多,得吃到几时呀!”
如果没有豆可作酱,那么磨面下来的麦麸也不能浪费。人家的麦酱是麦子发酵的,独我家麦酱是麦麸做成,一大瓦缸麦麸酱,有时会抬到屋脊上晒,半月下来,乌黑的麦麸酱竟有了浓郁的酱香味,比起真正麦子酿制的酱,麦麸酱苦且酸涩,然桌上除却这一碗麦麸酱外别无选择。但这一缸乌黑如墨的酱,却足够度过初春的青黄不接。
麦麸的苦涩一直深刻记忆里,以致多年后,当有人拿着一瓶麦酱炫耀说是某地特产时,舌尖上仍止不住涌起阵阵酸涩。
《春秋》言:食不二味,居不重席。这是古人摒弃物欲理想至上的精神追求,然于我家言,却是无从选择的选择。
直到多年后,我还能持守简单的生活习惯,一碟小酱,就能吃一顿饭,在旁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下,我心无比坦然。因为我明白,因为每个人成长境遇的不同,决定了我们对事物最终认知的云泥之别。我身体里承载着村庄泥土的重量,而他们的骨子里却充斥着世俗的浮华。可堪比?怎能比?
尝读《论语》: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岂止回?回之遇,予亦同。一年中的多半时光,我家那张桌面皲裂的方桌上,仅有一碗酱或腌菜,腌菜换作酱,酱换作腌菜,姑且算是变换花样调剂口味。但这一碗酱或腌菜,却来之不易,丰年可得余饱,倘遇灾年,有一碗酱或腌菜,那即是奢望。
有一年天大旱,村河干得只剩星星点点的水洼子,似一条萎靡不振的省略号默默向着远方。
母亲无菜可腌,我们全家去野外寻找野菜,但野菜也不多,只有土苋菜,这是野苋菜的一种,我们这里有两种野苋菜,一种较接近苋菜,形状和味道与种植的苋菜相差无几,另一种外形似,但颜色灰褐。
我们采了许多土苋菜,等那一盘炒土苋菜端上桌,夹一筷入口,钻心的苦直冲脑门,苦涩刺痛舌头的神经,从舌根一直延伸到心脏,令人头晕眼花。
看着表情依旧平淡大口吃着土苋菜的父亲和母亲,咬咬牙,忍住舌尖上的恶苦,和着玉米碴子粥艰难地吞咽。
吃饱土苋菜的父亲,坐在那张只有三条腿的矮凳上,手里捧着那本线装书,嘴里悠悠读着:吾食于少施氏而饱,少施氏食我以礼。吾祭,作而辞曰:“疏食不足祭也。”吾飧,作而辞曰:“疏食也,不敢以伤吾子。”
我无从知晓少施氏待夫子的饭菜,想来也不过粗茶淡饭,夫子坦然。吃着苦涩土苋菜的我们同样坦然。
隔壁大妈告诉我们,土苋菜焯水后苦味会小些。为减轻土苋菜的苦味,母亲想到将土苋菜做成腌菜,通过去掉菜多余的水分减轻苦涩。大瓦缸里满满当当的土苋菜。从此餐桌上就只那一碗乌漆抹黑又苦又涩的咸菜。
大旱之年偏逢大寒,那年冬天,先是严霜,后是暴雪,酷寒天里,地里所有蔬菜冻死殆尽,后园一片荒芜,偶尔看得见墙缝里钻出的一星绿草。幸好有夏秋攒下来的那一缸腌土苋菜,因为苦涩,我们吃得少,不成想竟成这个冬天的救命菜。我想明白一个道理,人本身的地位与个人价值没有太大关系,身份转变取决于环境变迁。正如不名一文的土苋菜,在这个冬天,也有出头之日,成为我家餐桌上的宠儿。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远时?信夫!
很多年后,我回村庄,一个人沿田边散步,在芜杂的草缝里,那棵模样普通灰褐色植物映入眼帘,它耷拉着灰褐色的茎叶,显得落寞孤独。我无比感慨,它曾充盈过我们的口腹,救过我们的命,我对它充满敬意。
菜园小,地贫瘠,多数时候仅可敷度平常。若赶上季节,瓜果蔬菜又赶趟儿疯长,吃不赢了,这个时候,得赶紧将多余的瓜果贮存起来,以备淡季之需。山里贮存的唯一方法就是腌菜。
许多时候,大瓦缸里色彩斑斓,五味杂陈。一层豆角,一层茄子,或是一把刀豆,一蓝子辣椒,总之后园有的缸里可能都有,每样都不多,就混搭在一起凑成满满一缸。就像那出家人的袈裟,用百家衣拼成。那化缘的方丈在修行,我家的瓦缸似乎也在人间历劫修行。
瓦缸里,无论是辣椒茄子还是豆角,无论是南瓜刀豆还是雪里红,无论当初际遇如果迥异,如今大家同在一缸之中,地位相同。就同《老子》里说的: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餐桌上由于今天腌豆角,明天腌辣椒,后天腌刀豆,名目不同,一样的酸辣可口,不同的菜却也赛比花样翻新。
那年,后园野辣菜丰收,我们砍到小树林样的野辣菜,一家老小肩挑背扛。母亲将辣菜洗净晾过,坐在后院的大盆边开始剁辣菜,随着母亲手里菜刀落下的节奏,细碎的野辣菜似绿色的雪从盆里堆叠起来,渐渐淹没了母亲的脚腂,我看见那阵青绿的风里,绿雪朵朵飘落,空气中弥散着青涩的味道。那天,我想象着那阵绿色的雪越下越大,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雪野里,身后除了风,什么也没有。
母亲知道我特别爱瓦缸里的酸辣椒,每年都特意将瓦缸里的辣椒留下,等我回家。有一年,缸里的辣椒竟坏掉,待我回家时,看见缸边神情落寞的母亲,母亲说:“一直舍不得,等你回来吃的,结果坏掉了。”我赶紧安慰母亲,明年的时候多腌些。
次年秋天的时候,母亲却走了。料理完母亲丧事,走的时候,妹妹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告诉我,里面是母亲为我准备的酸辣椒,接过袋子的瞬间,泪水奔涌而下。
母亲走了,父亲走了,家中更无人,那口瓦缸其实在母亲走后就闲置在了院角。再后来父亲将瓦缸挪到院子旁的杂屋内。从此我们再未见过它的踪迹,也无人想起过它的存在。
我又一次轻轻抚摸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伙伴,努力靠近缸口,鼻息里,仿佛辣椒、豆角、茄子、野辣菜、土苋菜、麦麸酱……它们醇厚纯朴的味道从遥远的过去飘来。
风过,缸口隐隐呜鸣,似在向我这个曾经的主人诉说过去的时光。
作者简介:
梦蝶书生,原名:仲涛,曾用笔名仲梦尘、苏河,现居湖北荆门,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湖南文学》《安徽日报》《西南作家》《散文选刊(选刊版)》《诗选刊》《南方散文》等各种文学选本等传统媒体及网络文学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