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乡情结
文/夏祖艺
我的故乡在洛江河畔。
洛江河是江汉平原南部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她的南边是素有“云梦古泽”之称的排湖,北边是汉江。洛江河就像一个多姿多彩而又纯静朴实的村姑,静静地依偎在江汉平原广袤的怀抱里。小时候,看现代京剧《沙家浜》,里边有一段唱词:“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就觉得郭建光是站在洛江河畔对着我们排湖在唱。甚至还天真地想,日本鬼子怎么就没来呢?不然,我们洛江河畔的芦苇丛中,也一定会燃起阳澄湖芦荡的火种。直到现在,每每听到这段豪迈而优美的唱腔,我都会生出一种遐想,一种思念,以致魂牵梦绕,如痴如醉!
日本鬼子没有来,我们洛江河畔的芦苇丛就成了鸟儿们的乐园。画眉、阳雀子、白头翁,还有一种叫做丝麻雀的小鸟,就成天在苇丛中叽叽喳喳,飞来窜去。正是五月端午桃花水涨的时候,芦苇的花穗刚刚抽出,苇叶早已是田田绿绿了。那时候,人们不管再忙、再穷,端午节都要包粽子、划龙船的。(农民们也只有这点传统的节日了)于是,这采粽叶的活儿就自然落到了孩子们的头上。水乡的孩子会玩水,会弄船,七八岁的小孩一条长篙,能把一条小木船撑得顺顺溜溜。小船在河面上摇荡,孩子们在船上叫喊,有的还破着嗓子唱起了龙船调:“采划……采划……龙采划……”鸟儿们惊慌地窜出苇丛,飞上高高的树梢,尾巴一翘一翘地和孩子们比着叫嚷,抗议这些小家伙侵犯了自己的家园。
这是江汉平原五月的早晨。
太阳刚刚照亮洛江河,正是采苇叶的最佳时机。说“采苇叶”是官话,我们那地方不说“采”,说“打”,“打粽叶”。这时候的芦苇叶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喝足了露水,一片片肥嫩柔美,秀色可餐,在五月的晨风中灵动舒展,神采飞扬。这样的苇叶包出的粽子糯而不粘,甜而不腻,有棱有角,鲜活可爱,更有一种特殊的滋味!离开故乡这么多年了,年年也过端午,年年也吃粽子(如果那也叫粽子!)我是再也没有吃到故乡粽子的那份清香、那份甜美、那份鲜活和那份纯净了。愈远弥香,愈香弥久!我不知道,是洛江河畔的芦苇成就了江汉平原的糯米,还是江汉平原的糯米成就了洛江河畔的芦苇?珠联璧合,天作之美!穷乡僻壤,有此佳品,也足以当得起“鱼米之乡”的美誉了!
说到鱼米之乡,那是对江汉平原美好的称誉。其实,那时的江汉平原,人们常有缺吃少粮的时候,尤其是在丰收之年!记得后来读叶圣陶先生的《多收了三五斗》,历史和现实惊人的相似,不禁让我模糊了过去和现在的概念!假如叶老先生还活着,他该做何感想呢?
其实,种地纳粮,天经地义,农民们懂得这个道理。可“纳”多少是个够?这是那时的江汉平原上每一个农户都为之忧心忡忡、惴惴不安的大事!其中的症结就是交了“计划粮”(按核定计划交给国库的粮食),还有一种“忠”字粮,这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三忠于”、“四无限”,交得粮食越多就越“忠”,越“忠”就交得粮食越多!这个荒唐的逻辑可把我的父老乡亲们坑苦了。为了多留一粒粮食,他们使尽农民的狡黠,千方百计藏一点,掖一点。那年月,有个令人恐怖的称谓,叫“现行反革命分子”,这“偷”粮食的事一旦暴露,当事人(不管你是贫农还是地主富农)都会被戴上这个天大的“帽子”,不是被判刑,就是被管制。尽管冒了这可怕的风险,一年到头,他们还是要打几个月饥荒的。
“湖广熟,天下足”,可就是苦了湖广的百姓!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学生的口粮标准是最高的,一年好像有四百多斤稻谷吧,比生产队一个壮劳力还高。但在上高中的时期,我印象中就没敢放开肚子吃饱过一顿饭!那时候,学生经常搞勤工俭学,学工学农。有一次,我们班到洛江河南边,靠近排湖边上的一个生产队去插秧。按说做体力活该吃两顿饱饭吧,不行!照样每天三顿“两稀”(稀饭)“一干”(米饭),而且中午唯一一顿米饭还要定量。一天劳累下来,饿得我们眼冒金花,无精打彩。有一天,负责做饭的同学突发奇想,用同样定量的米掺杂嫩荷梗(是那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新荷梗)做了一顿荷梗焖饭,不仅饭的数量大增,让大家吃了个饱,更难得的是那荷梗饭的味道!淡淡苦涩中透出浓浓的新米和荷梗的清香,别有一番滋味!后来的几天,我们天天吃饱饭,过“大年”!多少年后,老同学聚会,说起那次勤工俭学和荷梗饭,大家感慨不已。有一次,几个同学说着说着,实在忍耐不住,就满世界找荷梗,真焖了一锅荷梗米饭,结果又苦又涩,全没了当年的味道。
普希金说,那过去的一切都成了亲切的回忆。我或许是老了,无端的就喜欢回忆,回忆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记得那些年,餐桌上流行一种野菜——藜蒿,我就很喜欢吃。正是藜蒿特有的清香,让我仿佛又走在了江汉平原早春潮湿的田埂上。还有一种菜,当地人叫豌豆尖,我们那地方不这么叫,说得土气,叫茉豌巅子,我也特喜欢吃!不过,做这道菜有些讲究,油盐不能过多,更不能有其他佐料,下锅后稍稍过一遍即可。有一次,妻做了满满一盘,香喷喷地端上桌子。孩子看我吃得津津有味,且有些饕餮的样子,也不禁夹了一筷子,刚放到嘴里就吐了出来,一边吐还一边说:“爸,这是什么菜?一股泥土味!”我说:“孩子,你还真说对了,你爸喜欢的就是这点泥土味!”
“你真是个农村人!”
我不知道妻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看到旁边的孩子一脸不理解的样子,我莫名其妙地就生出了一种遗憾:城里的孩子看动画、玩电脑、学外语;长大了、出门了、远走高飞了;到美国、到英伦、到澳大利亚……他们还记得故乡吗?他们还有故乡吗?我真担心:故乡会在未来的生活中迷失!
不会吧?不会!
哦,永远的故乡!
作者简介:
夏祖艺,退休干部。种过地,教过书,做过公务员。大学伊始,即有诗歌、散文、小说等各类文学作品在多种刊物发表或结集出版。现为十堰市档案史志专家库特聘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