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章 建档立卡

四月底,扶贫形势陡然紧张起来。几位县委书记,因扶贫工作敷衍塞责,受到严厉处分。驻村干部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首当其冲是建档立卡。
乡里动员会,梅书记是第一次站着发言。意思是说,档卡精准,是精准扶贫的基础,指出了档卡资料存在的问题,和张副书记讲的基本相同。形势迫人,提醒“三蛋”——“凉壶蛋、迷糊蛋、马虎蛋”干部,要清醒过来,认真起来,实干起来,圆满完成任务。到了时间节点,先是村与村对调检查,接着是乡与乡对调检查,最后是县里大检查。这回是不留情面地公布检查结果,排名后三位的乡镇书记,上台表态发言。如果我上去了,大家是啥滋味?如果真是这样,我把丑话撂在前面,你让我丢面子,屁股上挨板子,我成倍从你身上拿回来,结结实实打你屁股上。
他站着说了近半个小时,满脸清风。
乡里开完会,已是星满天。一辆辆车开亮大灯,向四面八方急驰而去。
沟庙村的档卡,正杰来后,统一整了一次。统一格式,统一装订,在全乡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但连夜审查,还是有不少问题:有涂改液抹过的“白癜风”,有黑墨疙瘩,签字不清楚……乡里的会议精神,这次档卡要推倒重来。贫困户的信息表要上网,入国家信息库。
一看检查的表册,他懵了,有:1、贫困户花名册。2、五保户花名册。3、低保户花名册。4、一般贫困户花名册。5、残疾人花名册。6、重大疾病人员花名册。7、因病致贫户花名册。8、因残致贫户花名册。9、因劳动力致贫户花名册。10、因缺资金致贫困户花名册。11、危房户花名册。12、危房已改建户花名册。13、产业资金扶持户花名册。14、贫困户贴息货款户花名册。15、参加技能培训人员花名册。16、贫困家庭人员统计表。17、打工就业情况统计表。18、就业意向统计表。19、贫困户收入算账表。20、贫困户信息采集表。21、帮扶责任人信息一揽表。22、贫困村申请书。23、贫困村脱贫计划。24、帮扶人个人帮扶计划。25、2017年村帮扶计划。26、走访贫困户工作日志。27、工作队花名册、签到册。28、帮扶工作队职责。29、工作队长职责。30、村干部帮扶工作职责。31、脱贫攻坚2017年工作计划。32、2016年工作总结。33、村扶贫宣传方面材料。34、党建促扶贫落实情况。
他看着看着,手机上模糊一片。‘四十八,眼要花’,今年五十三,眼早花了。他想了想,档卡资料的的基础,主要是《精准入户普查表》、《贫困户信息采集表》、《贫困户精准扶贫明白卡》。
《贫困户信息采集》重新采集,由于前期有了翔实的入户材料,再加上个别户的重新走访,澄清了底子,审核上网。《贫困户精准扶贫明白卡》,一共十四页,前面是贫困户基本信息、帮扶措施、2016一2020年每年的收入情况。首次要求必须由第一书记填写。
石军昨天有事回家了,明天来。正杰给石军打电话:来时捎一箱复印纸、四筒油墨,还有订书机、曲别针、胶水、稿纸等等,还得去乡里取各种表册。
次日九点多,石军开车来了,从车上卸下大包小包的一摊东西。正杰在村干部群里,发个消息:伙计们,建档立卡,大活来了。你们白天干活,白天忙,晚上来,得打夜战。
晚上,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桌上堆着档案盒,复印机吱吱呀呀地响着。经过简单分工,都开始工作,很安静。
没多长时间,就出现问题。“六成家电话号码少写一位,添了半天,这张作废!”刷地一张表丟在脚下。老雷头,缺电话号码,问谁知道,都摇头。每个人的脚下废表越来越多。正年习惯把纸挼成纸球再扔。
正杰负责填写《贫困户精准扶贫明白卡》(简称明白卡)。他让大民、正年,坐在对面,村情户况,有弄不明白的地方,当面问清。明白卡乡里给了六十五户,一户不多,一户不少,填坏了,自己购买。他很认真,怕跑了格,每个框用左手的食指按住,再去信息表上找答案。还好,前五份完成了,他觉得没啥问题。这时,乡扶贫办的黄主任打来电话,沟庙村的代码有更正,记一下。这电话一来,前面的五份黄了,重新填写。是说黄主任好呢,还是说黄主任孬呢,正杰摇头叹气。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正杰视力开始模糊,头昏脑涨,脊椎隐隐作痛。
“跑行了!”不止一个在喊。
“脑子短路了,到院里转转。”正杰说。
正杰在院里伸腰,俯仰着脖子。大民、大庆、杨妮坐在院里看手机。正年敲开商店的门,买一盒烟,提溜回一瓶“老村长”酒。石军出来最晚,说:“复印机,烫手,也得歇一会儿。”正年进屋独自喝着。皓月当空,满地清辉。对月伤怀,古人今人皆然。几个人谁也不说话,正杰也不再活动,默然坐着,驻村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无助感油然而生。
十二点多,人散了,都说,明晚继续。
乡扶贫办,包村领导,乡长,乡书记,县扶贫办,县巡查组,县领导,走马灯似的巡视、督查。有时,这个前脚刚走,那个后脚就到,听取汇报,查阅档案,批评的多,表扬的少。突出一个严字,可能一个小小的瑕疵,就会要求推倒重来。
一天晚上,十一点多,县巡查组来了。一进屋,就拍照,查档。查岗,看驻村人员五天四夜,是不是在村里。一个带队领导,很年轻,满头乌发,翻了翻档案,说,字写的有点次,不行,找村里老师们过来帮帮忙。
村里能用动的老师,只有村小一个杨老师,一个吴老师,都是老教师。在路上碰到过吴老师几次,说,有空去学校指导指导工作。正杰说,不懂教育,真有点忙。老师们,尽量不去麻烦。后来,上面又来通知,明白卡其他人也能填写,正杰舒了口气。
正杰的颈椎病越来越严重,他让张医生按摩了几次,不见好转。张医生建议他抓紧手术。不行呀,再疼,也得档卡这活挽个疙瘩。
上面反强强调,填表只有规定动作,没有自选动作,关键是落实好所谓的“标准答案”,它也是与时俱进,不断改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改动,可以让一张表甚至多张表作废。长时间紧张工作,难免让人焦躁。有次,石军又接到乡扶贫办黄主任的电话,要求某个表格原来是填写贫困户的现在统一填写为一般贫困户。石军重复问了句:“一般贫困户?”。
“就是,就是。”
“妗子死了,妗子死了。”
“谁妗子死了?”黄主任问。
“串话了。”石军忙挂断电话。
一天,贫困户刘反身,怒气冲冲地进来,把装有户档的提包,往石军坐的电脑桌上一撂,说:“日球气,贫困户我不干了!”
石军正在电脑上报材料,吓了一跳。
“咋啦?吃炸药了。”
“吃原子弹了。你们弄这事,还叫人干不干活了?一去地,就打电话,赶快回来,领导来家走访了;一去地,赶快回来开会了;一去地,赶快回来签字、按手印了……这贫困户我不当了……”
“不当,你写申请。”
“我六十多了,你替我写。”
“我不写。”
两人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正杰在隔壁做饭,听到吵架声,马上跑过来。
他把反身按在椅子上,说:“有话好好说。六十多了,咋跟年轻人一般见识。”
反身把吵架的事,说了一遍。
正杰批评了石军:“咱们扶贫,开会说过尽量不要给人添麻烦,让人家干不成活,更不应该。”
他拉着反身的手说:“老哥,对不起。以后,一般通知你们晚上来。我们有空,吃饭时候,去你家。好不好?”
王局长的电话也多起来,再三交代扶贫工作:现在形势紧起来了,事事要认真细致。有几个查岗不在的,全县通报,所在单位的一把手,被县纪委的刘书记,狠狠克了一顿。正杰知道,这是王局长在旁敲侧击。正杰说,咱工作不怕巡查。
王局长电话里说,周五下午,全体班子成员和帮扶队员,到村里大走访,实实在在帮助你们干点活。
周五三点多,几辆轿车进了村委院儿。王局长从第一辆车的副驾驶位上下来,和正杰招手问候:辛苦了!辛苦了!几个帮扶队员从车后备箱里,取出方便面、矿泉水,提溜着走过来。领导们坐进了他的住室,他们都包有贫困户。其他的帮扶人员则进了大会议室。
“傅局长,今天局领导可谓倾巢而出,都来了,有啥活,直说。事不做完,决不收兵!”
“王局长和班子成员都来了,我这里篷荜生辉。档案的事,我和石军再抠抠。入户走访,还是让王局长发话吧!”
“好,开始!”王局长临行前,把办公室的王娇叫过来说,制个美篇,质量要高。
不到一个小时,帮扶人员都回来了,把《入户调查表》收集后交给石军,装入档案盒里。领导们坐一圈,有说有笑。有一个说我包那户真懒,扫个院,还等着我去扫。另一领导说,你就能扫个院,其它的干不来。王娇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编辑美篇。其他的帮扶人员,都像圆满地完成了一项工作,松了口气,坐下来玩手机。
王局长忽然问正杰:“腰疼不疼?这一段驻村人,一见面,都说吃不消,怕你顶不住。”
“吃不消也得吃,疼也没门,不中换个人?”正杰说。
“扯远了。你把咱局里翻个遍,看看谁能干好这个工作,谁能比你干得好?”
“我不来,地球就不转了;没有张屠夫,就得吃带毛猪。哪个领导来,都能干好。”正杰打着圆场说。
“既来之,则安之。你要知道,扶贫是很有意义的事。譬如,今天走访,我回去,想写首诗,投到中国诗歌网上。”
“才子!”三个副职异口同声地说。
“应该是才老!”王局长拍着翘着的二郎腿说。
五点多,人都离开了,院里静下来。
两个星期后,所有表册所填的标准都算定下来。下面说上面指挥有误,浪费人力物力,上面说下面理解能力太差。
整档时间,由两个星期,在检查中不断完善,拉长到一个月。
据小道消息说,王寨乡政府这一月的文印费超过了十万。
到五月份,上面下通知,档案盒里装的东西太多,需要瘦身。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翟柏坡,微信名般若,洛宁县第二实验中学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河南思客》签约作者。百余篇作品见于《奔流》《牡丹》《洛阳日报》和微信平台,文集《我爱我士》由中国文化出版社推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