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春的变迁
李绍斌(桥鹄)
邓春,一个不起眼小村庄,其庄形好象一个火柴盒似的。树的绿荫下隐约住有百把户人家,邓姓最多。庄北较平坦,约有农田近千亩,如风调雨顺,各户庄稼收成还到不错;庄南土地就不行了,几条沟壑扯破一大片或高或底的黄土岗,黄土里埋藏着好多大大小小的坚硬的砂礓,还有不少露出头来,就是遇上五风十雨的好年景,各家的收成除去种子、肥料、劳动者的汗水,没什么让百姓可喜的,有的户干脆不种了,任其自然长出稀稀拉拉的野草,兔子生活在那个地方还常常饿着肚子呢。因此,多数人家土墙草缮,蓬门荜户,生活很艰辛。但穷村也有富户,边鄙也出将才,就这不起眼的小庄上还真的就有几户富足人家,小庄中排西头第三家便是与众不同,这家主人名叫邓大年。此人年约四十出头,高高个子白方脸,留个小风头,脑子好使,银海聚光,在当地十里八村算是个风生水起、赫赫有名的人物。
年府前后三进,前五间砖挂门,回草缮,东两间能拴四条牛,西两间能拴两马两驴,两边各住一个伙计,到了冬天,牛、马、驴拴在屋里避风雪;中进五间青砖墙,回草缮,存粮食,放柴火,做饭及女佣人居住,还有几十只鸡、鸭、鹅上宿、下蛋什么的,距堂屋(正屋)约有十几米,形成两个院子,前院小一点,后院较大,后进五间堂屋最高大、最漂亮,它建在四个台阶上,青砖砌缝,小灰瓦石灰贴缮,斗粗的禾木脊梁油光光的撑砣椽瓦,殿角走兽,嘲凤凸显,雕梁画柱,紫木门牖,真可十年不修,百年不倒,这么大一片家业单凭黄土地里的收成是远远办不到的!附近庄上人只知年是跑江湖生意的,具体做什么没人知晓。照理说年能拥有这么大一片家业应该乐乎足乎!可他就是不满足,整天嘟噜什么为何不如胡乔街!为何不如东超庄等等。
一天傍晚,“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天岗湖畔的晚霞是很美的,绿水平波,荇带牵丝,银鱼漫洑,菡萏待放,水天一色,又大又圆的红日坠落于桑榆,天水一片血红。邓大年脚拖木屣,右手摇着笆子扇,左手端一杯竹叶青茶,来到自家门口麦场上,麦场西边有一颗高大的古槐,年站在树下边饮茶边欣赏晚霞,当两个伙计扛完最后一笆小麦的时候,从南边走来一人,此人约四十左右岁,矮墩墩的、胖乎乎的、白净净的,肩搭马衩,手拿一把纸箑。年是江湖之人,一看来人气度不凡,便迎上几步,未等年先开口,来人先说他从南方来,天热拟讨碗水喝。年知此人是江湖之人,定知江湖轻重!便开谈春典,便也报了口,年便知来人“乌梅”之业、“堪舆”为生,遇逢集摊地金。江湖人知:“金行”为大,而“金行”又首推算命盲人,除了算命瞎子,就数“看风水”了,因此,年未敢待慢,赶忙请先生堂屋上坐。年吩咐佣人上青传子,主客俩边吃茶边谈,越谈越近乎,是乎相见恨晚似的。茶毕,来者拟走,年哪肯呢!更何况天色已晚,年热情留客,客人只好复坐,吩咐家人准备上等酒菜,不到一个时辰,家人端盆恨脏,主客等逛盘子,年吩咐上传子:先上一碗哼瓜,一碗爬山,又上一碗穿篱,再上一盘顶水,一盘昆仑子,最后上一盆阿六,这一盆三碗两盘菜在当地算是招待上等客宾,客人是乎有点不好意思,觉得太过热情,时说谢谢二字,吃酒时年特意不谈正事,只谈一些江湖琐事,吃酒闲谈时间不长,目的是让客人早早休息。
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主人还照旧挽留,热情招待,晚上吃酒时,年开始唉声叹气,南来先生放下酒杯:“年兄八成有什么不乐之事?说来听听,或许小弟能帮解之!”年还是摇项叹息:“难呀,这是我多年的一块心病!”于是年便一五一十说出什么胡乔街气势宏正,九槽十八坊、并有榆林知州大堂中坐,威风凛凛,又什么东超庄个个武力过人、秀才、武举压人,唯我邓春可叹!可悲!请先生指点迷津、救救我邓春!
第四天,日出东隅,霞光万道,好一个晴朗的天。日出三竿,年等陪南先东看地貌,北观地形,南蹬黄岗,西上米山,细观罗盘,时邹眉头,时闭目沉思,未听先生高谈阔论,中午刚到家,从西南飘来一片乌云,虺虺几声响雷,大雨倾盆而下,先生深知人做事天在望,先生摇项叹息,不肯说出一个字来。年更清楚,先生早已胸有成竹,只不肯违背天意罢了!越这样,年就越强烈知晓,年便单膝跪叩先生:“年请先生指点迷津,救救我邓春!万事年担,违天年承,天谴年受!一切与先生无关!否,年不起!”先生看来已无退路,人常説:“好酒好菜敬远客,贼抢火烧喊四邻。”几天待我上宾,好酒好菜敬我远客,我该怎么办?比及负人良心难过,我不该负人!先生吩咐闭门扊扅,与年两人密谈:“西约有几十亩毛桃荒地,你应想尽一切办法取之,得到后拔桃扒围,府官必薨,胡乔必衰;邓南修三孔石桥,天天瞪望东超庄,东超必亡!”年记于心底,二次单漆跪地,对南先拜了又拜!谢了又谢!
道光十八年仲秋,即公元一八三八年八月的一天晚上,年招聚“走瓦不响”邓大林等五人密会,第一个来的便是林。此人三十多岁,小平头,中等身材,凹眼有神,留着小胡须,左手戴两只金戒子,颈上套挂金链玉坠,腰坠玉扳一走一晃,春秋喜戴黑色的小礼帽,此人精明能干,下手狠毒,江湖人称“扯铃子”。另三个,一个是“耍利子”,一个干“点蓬”行当,另一个玩“流水”的。其实都不然也!林拍一下桌子说:“要么‘收油灯’,要么‘掀帘子’,妈的轻车熟路”。年摇项,否。那个“玩流水”的人说:“年叔要求伤人但不死人,我看不如‘捡露水’为好!”年点点头:“但时间要改,那就定在子时,子夜“挨梯”,蹄裹棉,上水口,不嘶吟,速去,学将寅跳入,跳出,以邻为壑(灾祸推给别人),速归!目标距朱回东南约一里路的小朱庄最西头第一家”。林等拍案妙也!第二天,日落榑桑,天黑风高,他们一切准备停当,少酒等时,子时到,他们飞身上马,一路西行,八、九里路可谓眨眼功夫即到。五马拴距小朱庄约一里路的东塘东岸,留一人照看,余四人飞腿提速,只见黑影几闪便到西墙下,个个施展将寅之功轻轻上墙而入,这家小姐左手被砍掉,抢纯金镯一只,金鞋拔一个,金项链两条,金戒子三个等,打伤两人,便轻轻上墙而出,最后一个上墙的是年,年跳上墙时说:“胡老猫还不快走,等待何时?”跳墙而去……
朱家被抢,损失经济,伤者哀嚎,乱作一团。两伤者急说:“我们听得很清楚,墙上一人说胡老猫还不快走等待何时?这是胡乔街胡老猫所为!”另一个家人也说:“是的,我也听见的是这么说的!无论真的还是栽赃,我们只能找胡老猫了。”一家人共同认为现在只好这样了。大凡富家识字人还是有的,命人速取楷毫,不多时一张状子写好,派快马送到州府大堂。州府张应雲接到状子速派府役到胡乔街将胡老猫捉拿归案,张大人亲自审问,胡老猫叩头喊冤,几个邢用,老猫本是胆小忠厚之人,当流血盖上湿裤子,第十个冤字还未喊到时就吓得承认了,画押后塞进了大牢。
胡家人聚在一起,与其说是共商解决问题的办法,还不如说是乱作一团。族人个个唉声叹气,扼腕流泪,妻儿哭断肝肠,正当胡家冤气冲天、哭天嚎地、实无主张之时,年来了。年是胡家姑侄,是至亲,他来了胡家人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有人给年搬凳子,有人给他递上一窝土烟,年自找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掏出一支邓春人自卷的“邓春牌”纸烟点火后猛吸一口说:“表兄被囚,哀其不幸,我实痛心,但气愤、叹息、哭天喊地能解决问题吗?动动脑筋静下心,总能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常给官吏把过脉,只要你把银子往他面前一放,他的眼就亮了,脸就笑了,脉就跳的洪厚了,一切正常了,事情就好办了。现在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凑足银子,敦睦邦交,亲朋好友大家都凑凑,凑钱救人要紧,不能等着表兄被杀!”年动情的一段话说得众人直点头。年当时拿出现大洋八十块,胡家便开始东借西凑,好不容易凑足五百块大洋,交于年由他出面打点救人。
年为了表示“救人如救火”的紧迫感,故年连夜进了泗州城。年进泗州城或见各衙门那可谓轻车熟路,他稍作打点,便见了州府大人张应雲,两人见了面先客套了一番,年毕恭毕敬地送上现大洋四百块。四百块大洋对于州府大人来说不能算上什么大礼,但也不能算轻!七品知县年基本工资也不过四十五两白银,至于知府大人那可能多一点罢了。张应雲看到了白银满面春风,红润的肉嘟嘟的脸上堆了几道笑容。其实两人的心里都很明白,反正不是杀人案,好象皮筋一样拉短拉长全凭自己的手劲,全凭自己的喜好!故张大人对年说:“既然本案是您的表兄,你又亲自来!好说、好说,放心、放心,十天以后放人。”
年回到邓春,第二天早饭后到了胡乔,表兄家人赶忙围了上来探明情况,并准备酒菜待亲,年一杯酒下肚后摇了摇头:“难呀!朱家富户花了白银,想置表兄与死地,要不是我托人硬当,这回恐有杀身之祸!我和托人在张大人面前说了又说,求了又求,好不容易才求得一妥!”说着端起一杯酒又说:“回敬大家一杯,现在好了,十天以后定能回来!为预祝表兄的到来我们再干一杯!”胡家人眉头舒展了,这个陪一杯,那个敬一杯,一致夸奖还是年有本事!十天后胡老猫真的回来了,人虽有多处伤,腿有点瘸,精神有点恍惚,唉声叹气,寡言少语,但脸上本来就不多的肉未见少了多少,腰板还和以前一样硬朗……
转眼一年过去了,又一转眼一年又过去了,表弟年未上门要钱。到了道光二十年时,即公元一八四零年季夏,风雷淫雨,洪水泛滥,田地荒芜,哀鸿遍野。正当快要饿死人的时候,年上门要钱了,先还觉得不好意思开口。可胡家人都是老实巴交的,见年来了,虽无米下锅,但热情劲一点未减,不知怎么感谢为好!于是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给杀了,又托人从赊了二斤老酒,表兄老猫及自家的叔兄弟一个劲的敬酒,年说:“连头连尾三年未敢到表兄门上要钱,我知表兄临时有点困难,现水灾害人,颗粒无收,表弟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敦请表兄能谅解为好!”“表弟与我是至亲,你对表兄我恩重如山呀!我无能报答,无地自容!何谈谅解?实是应该!”老猫叭嘴品一下老母鸡汤的鲜味继续说:“现在好多人家都揭不开锅,我实无现钱敬还表弟,我愧对表弟呀!”老猫说着地下了头,左手拿一下破旧的猴头帽,花白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脑油味,他扯了一下头发,又抬起头,一对深深的眼角含着几滴泪花,拿起筷子央表弟就菜,自己的筷子又缩了回来:“表弟,我东北湖有块大地,锦白土深厚,约有几十亩,今天就丈量于你,如够你的仅你丈量,不够你的我在立据欠你的,价格由你定。”表弟年赶忙说:“看表兄说的,你表弟我就这么自私?我能眼睁睁看表兄一家挨饿讨饭?那几十亩锦白土是表兄的命根子!打死我不能要!”表弟死活不要白土地,老猫更犯愁了!他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我拿什么还表弟?我对不起表弟呀!老猫满脸愁容,一个劲地按土烟窝猛吸,吧嗒吧嗒地冒起一股股烟雾,仿佛卷起沉沉乌云随意飘荡。表弟年也低着头,表示犯愁!他又忽然抬起了头,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方白细腻的脸上露出了几丝笑意,特放高音调说:“要不这样,你家西南那约有几十亩年年不见收成的毛桃荒地给我算了,反正离我哪儿又不太远,我让家人给毛桃重新修剪,桃树底下深挖冻晒,种上农作物,上下都有收成,我看就不错!”表兄赶忙制止,说那不行!你帮我跑前跑后的,求哥拜姐的,给我弄出来,又出大洋,一欠几年,现无钱还你在给你荒地,人家不骂死我!那不行!表弟年一个劲的要,并说心甘情愿,我们毕竟是好亲戚嘛!你给我了,我很高兴!从此我们两清,你不背债,我也好走你这门亲戚了,等等。表兄实在无办法,只好同意把那毛桃荒地给了年,并谢了又谢!
第二天雨还不停的下着,又一连下了几天,雨刚停,年便派人拔桃扒围,围子扒成了,又连续下了几天雨,胡乔街本来已经汪水了,现整个街面上水花四溅,水深至腰,一片汪洋。年踏着雨水和拎酒提米、挑菜的佣人一起来到胡家,请表兄把胡乔街联保主任(请了未来)、保长、露头露面的人物请到胡家来,邓大年摆酒设宴,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时,年满脸笑容、毕恭毕敬地端起酒杯连敬三杯!年道:“胡邓多年好亲邻友,敦睦帮交,未分彼此,现胡乔街汪洋一片,方圆数里万人买卖,无街怎行?为了方便庄民买卖,我看不如在邓春临时逢集,等水退下去,你胡乔街还是胡乔街,邓春人仍到你胡乔街上买卖,我邓大年第一个敲锣打鼓过来!”邓大年说的头头是道,加之几人的酒又喝多了,晃晃悠悠,便一致同意,就按邓先生说的办!待水下去后你们邓春人一定要带头先来做买卖。次日,邓春锣鼓喧天,唱戏宣传,仍按胡乔街“逢三、逢八”(朱回逢四、逢七)逢集,人们乍欢乍喜,逢三遇八陆陆续续赶起邓街来了。粮行菜市,牛市木行等皆有人管理,老不欺,少也不哄,邓大年等人见来赶集的人满脸赔笑,热情打招呼,给前来赶集的人留下美好的印像。
转眼月许已过,胡乔街面的水慢慢退去。恰在这时,从陕西榆林传来了不幸的消息:榆林府官——胡乔籍李建松突薨;西头胡家八马十驴子夜时驴喊马叫,直叫得人心发怵,再也听不到半夜雄鸡啼鸣了;本是九条水牛,可伙计和家人在水牛汪里数来数去是十条,家人吩咐伙计,明天自家的每条水牛角上挂上红稠布,,第二天还是十条水牛,其中有一条水牛角上无红绸布,主人吩咐伙计开枪打,枪声响后,神牛飞天而去。没过几天,九条水牛、十二条黄牛、八马十驴都续殪了,九槽十八坊衰败了,胡乔街一片淤泥,四下凋零。方圆几里的庄民赶邓街已习以为常了,胡乔街无买无卖不成街了,从此,邓春自然而然就叫邓街了。
邓街,一个古老的邓街,三十年前的邓街春会足足上有几万人。南来的至河南;北往的至徐州;东来的至山东;西到的至安徽三县。方圆几百里的八方客商有的提前十几天云集邓街,几万人把一个古老的街道撑得支离破碎、哼哼唧唧。想买什么?吃什么?看什么?听什么?皆能随你心愿!邓街人不仅一代代富裕了,更为重要的是已成为培养各种人才的摇篮,不断培育出一代强过一代的超人人才!邓街人走遍天下,生意做遍天下,天下皆有邓街人!不信你到邓街做一下生意看看,你能在邓街把生意做的红红火火,你就可以把生意做遍天下了。
邓老先生,您的后人有的已超过了您!您留给他们的智慧和胆略是他们取之不尽的财源,并以此发扬光大了。您老就安息吧!
邓街,一个古老的充满智慧和胆略的邓街,希望您能一路走好!
二0一七年元月二十六日
桥鹄作于小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