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古镇的流年光影(散文)
○苏宪权
行走在卫河岸边,徜徉在屋舍老旧的古镇,叩击心灵的是绵绵的乡愁。一条条青石板铺成的古街,一幢幢门楣光耀的老宅,一间间灰褐色的明清建筑,散发着历史的光亮。
几百年间,尘埃里蕴落了多少世间往事,隋唐运河经道口古镇千年不息,见证了风和月的残酷,也见证了祖先给予它的繁华和温暖。
卫河是一条饱经沧桑的河。在战国时卫河称清河或清水。北魏杰出的地理学家郦道元《水经注》载:“清水出河内修武县之北黑山……其水沥涧飞流,清冷洞观,谓之清水矣。”汉代称屯氏河,到了东汉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曹操为了攻打盘踞在邺城的袁尚,在今浚县新镇镇枋城村南约1000米处筑坊堰,阻断淇河流入黄河的去路,让淇河重回故道,以便由水路为进军邺城的人马运送军饷。曹操“遏淇水入白沟,以通粮道”。开创了浚县、滑县卫河漕运之先河。
隋大业四年(公元608年),隋炀帝为发展漕运和北征辽东的需要,在曹操开挖的白沟水运工程的基础上组织民工开挖永济渠。隋炀帝“诏发河北诸郡男女百余万人开永济渠,引沁水,南达于河,北通涿郡”。明代时,沁水断流,主要水源依靠百泉,其流经的地方又多在春秋时的卫国,所以改称卫河。
卫河是隋唐大运河的一段,航运历史悠久,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是豫北的交通大动脉,航船发展到1700余只,曾出现过300匹马力的中型火轮和300吨的大型柏木巨船,20多名纤夫的宏大壮观拉船队伍,船呼号子声动数里。正所谓“碧波帆影卫水舟,橹桨声声入梦来。”
面对悠悠卫河,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万里长城。有人说,大运河和长城,是中国文化在中华大地上所刻画的两条有形的线,长城是一撇,运河是一捺,在中华大地上写下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字。她们同是中华民族文化身份的象征,长城是凝固的历史,大运河是流动的文化。
横亘东西的万里长城与纵贯南北的大运河,是中国古代的两大工程奇迹,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上留下了辉煌的篇章。耐人寻味的是,这两项工程都是穷兵黩武的产物。隋炀帝和秦始皇一样,因横征暴敛、劳民伤财而背上了千古骂名,也因浩大的工程耗尽了国家的财力物力,导致隋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昙花一现的短命王朝。古人曾痛骂隋炀帝:“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尽管如此,大运河却沟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贯通了南北交通大动脉,为促进中国南北经济文化的交流与繁荣,创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
2007年12月,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现代文学馆原馆长、老舍的儿子舒乙在考察隋唐大运河后撰文称,“隋唐大运河是藏于地下的辉煌,更准确地说是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河南境内的大运河遗址大部分保存于地下,而卫河基本上就是隋唐时的永济渠,它流经新乡、焦作、鹤壁和安阳,经河北,直达天津。是河南境内唯一可以看到的大运河河道,可称为活着的隋唐大运河。
伫立在卫河大堤上,奔流不息的河水再次将我带回到了卫河古老的历史长河之中。
当年,隋炀帝乘龙舟由永济渠直达涿郡,对永济渠的通航能力进行全线检阅,检阅的结果令隋炀帝龙颜大悦。于是,决定利用这条水道来满足他拓展疆土的需要,他前后三次发百万大军北征辽东,后勤供应主要依靠永济渠来完成。当年永济渠航运繁忙:“发淮以南民夫及船,运黎阳及洛口诸仓米至涿郡,舳舻相次千余里,载兵甲攻取之具,往返载道数十万人。”到了唐代,朝廷将洛口、黎阳诸仓之储粮由永济渠运往京师。为增强漕运能力,又动用两千兵力疏浚永济渠,使滑县段大运河成为当时南北运输的重要航道。
永济渠在唐、宋时期被当作皇家的御用河道,因而当年又被称为御河。自明代起,御河改名卫河。
大运河的变迁与黄河的变迁密不可分。由于黄河在历史上发生了若干次大的水患和河道迁移,由隋朝修凿、唐朝续修的隋唐大运河许多河段被黄沙和淤泥埋入地下,而滑县境内的古运河至今在地表上奔流不息,可谓“活”的历史。
卫河岸边的道口古镇,至今已有千余年的历史。因卫河上至百泉下抵天津,水运通达商业繁盛,最终使得道口这个沿河要埠,于明清时期成为豫北重镇。清朝乾隆年间,道口已日日有集。到了清朝光绪年间至民国时期,水路更加畅通,在道口近5公里的卫河河段上,设立了10多个码头。道清铁路(浚县道口镇至博爱清化镇)1907年建成通车后,水陆交通的便利,使道口成为商贾云集、人烟辐辏,远近闻名的“水旱码头”,被誉为“小天津卫”。那时,道口已经形成了12条大街,72条胡同。并且四面还有7个城门,两个水门,俨然成为一个戒备森严的小城堡。而今,城内文物古迹众多,有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大王庙,有建于明末清初的以门店、商铺、民居为主的顺河街、码头街,有肖家祠堂、肖家牌坊、杨家牌坊、白衣阁、教士楼等。街道两旁的建筑是典型的明清风格,多为传统的木质结构两层楼,青瓦覆顶。门面房三五间大小不等,不挂前廊,开间不到3米,进深4米左右。二层住人,开方格窗。门面房后边是住宅,多为一进院、二进院,院落不大,但布局严谨。主房为带廊瓦房,配房常有二层楼,这种布局在其他地方非常鲜见。
顺河南街大型的建筑有绸缎店、郭家大院、“义兴张”烧鸡老铺。顺河北街有几座中西合壁式的商业门面楼房,十分显眼。其中“德锦诚”绸缎布匹店,两边楹联仍清晰地留有“津沪国货布匹、苏杭纱罗绸缎”的字样。虽然当年车水马龙的景象一去不返,但其中的一些商铺、宅院等建筑,依然气势宏大,偶尔打开的雕花木窗,斑驳的砖雕牌匾,精美的镂空檐板……无不诉说着昔日的繁华。
沿顺河街一路北行约1.5公里,有一座始建于明代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大王庙。该庙正殿坐东向西,俯瞰卫河,供奉着南宋谢绪、明代黄守才、张居正、战国李冰、清代朱之锡五位与治水有关的先贤。据记载,明万历十八年,道口镇任德民、郭东野等八家商户,集资修建大王庙,将这几位治水的先贤请到了卫河边,成为当年古镇商户为祈求卫河安澜、水运通畅的美好寄托。
商业的繁荣要靠水神保佑,但稠密的商铺、住户更怕火神的光顾。那时道口镇的人为避免火灾,每年农历正月二十七至二十九,都要举办“火神庙会”。虽然数百年过去了,如今早已不需要娱神祈福,但“火神庙会”却神奇地保留了下来。“火神庙会”期间,道口镇人山人海,有背阁、抬阁、八卦秋、武术表演、竹马、高跷、莲花灯、火龙、花船、秧歌等数十种传统节目,男女演员盛装上阵,从脸谱到服装,无不体现了浓郁的传统文化色彩。
皮日休诗云:“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走在卫河大堤上,品味着唐代诗人皮日休的诗句,若有所思,当年隋炀帝举全国之力打造这项空前浩大的水利工程,仅就修通大运河来说,隋炀帝的功绩可以与治水的大禹相提并论。
卫河的漕运也受到了历朝政府的重视,并由专门的管理机构来负责。清朝时,隶属于河北省的浚县、滑县和内黄县均为河南省漕粮运输必经之地,三县与河南省的汤阴县交错接壤,漕运手续十分繁杂。当年河南巡抚田文镜向朝廷递交了《雍正三年恳请改归属县奏疏》。田文镜在介绍了卫河在两省境内来回穿插的情况后开始向雍正皇帝诉苦,“臣仰恳皇上俯念漕粮攸关,隔属呼应不灵,将浚、滑、内黄等三县改归豫省之彰德、卫辉二府,就近分隶管辖,庶归统一,彼此不致掣肘。”田文镜的奏疏得到了雍正皇帝批复,从此,滑县与浚县、内黄县一起回到了河南省的版图上。
1902年,英国人在道口设立福通公司,开始修建从滑县道口至博爱清化的道清铁路,它是我国当时的五条铁路之一,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建成通车。道清铁路使卫河的航运业受到一定的冲击,即便如此,每天经滑县来往于天津和新乡之间的货船仍不下700只。那时候道口河段水面宽阔,6条大船可并行通过,船桅如林。抗日战争后,铁路被毁,卫河船运也逐渐衰退。1952年,“引黄济卫”工程竣工,卫河航运业重新崛起。从上世纪中期过来的人都清晰记得当年客轮起航、木船扬帆、渔舟撒网、碧波荡漾的卫河风光。上世纪70年代后卫河水量锐减,沿岸灌溉用水量剧增,卫河水位降低,最终导致断航。
十多年前的2011年,我在寻访时有幸结识了当年卫河上的几名老船工。在与船工的交谈中,他们情不自禁地喊起了当年的船工号子,在“嗨那个嗨呀——嗨那个嗨”的船工号子声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代代纤夫肩背纤绳、顶风冒雨、昼夜兼程的身影。
时年82岁的老船工崔保和是内黄人,他刚练习拉纤时,肩上背着60厘米长的纤板、手拉纤绳弯腰行进,到了吃饭时站不直腰伸不直手,连筷子都拿不住。老船工赵清海说,船工的分工非常具体,同样是船工,船尾掌舵的叫舵工,船头撑篙的叫头工,拉纤的叫纤工,摇橹的叫橹工,向纤工和橹工发号施令的叫号工。每个工种都有学徒期,就连看似简单的纤工也要先练习走“对步”,会走“对步”,才能与其他纤工配合默契、保持步调一致。纤工们在号工的指挥下该迈左腿时不能迈右腿,该四肢着地拉纤时手掌不能离开地面。
上几辈人都在卫河上当纤工的王文奇是天津人,当年祖上因水上生计从天津漂泊到道口镇,在此落脚生根。王师傅说:“当纤工不容易,当舵工和头工更是技术活儿,没有真功夫别想吃这碗饭。从前在船工中流行这样一句话:‘一篙金,一篙银,一篙不准坑死人。’特别是船只到了急流险段时,舵工或头工如果一篙把握不准,就可能造成船毁、货沉、人亡的惨剧。因此,纤工虽然干的是最吃苦的活儿,但是工资却低于号工,更低于舵工和头工。”王师傅还说,当年,船上有许多忌讳,姓陈的船工不能叫老陈,都要喊他‘老轻’,帆不叫帆而称‘篷’,船上用的各种绳子都有专门的名称,一律不能叫绳。半道上遇到船只搁浅时,无奈的船工们有人烧香磕头,有人往河里撒小米,祈求河神放行。
卫河上的船民们在凌波踏浪、击风搏雨的航行中,创造了具有鲜明行业特色的船工号子。沿河居住的人们一听到那错落有致、韵味悠长的船工号子,便知道又有船只拔锚起航或歇锚靠岸了。船工号子是船工们在劳作时的即兴创作,船上有多少道操作工序,便有多少种船工号子,有起锚号、冲号、拉纤号、招号、缆头号、搅关号、撑篙号和摇橹号等,而且每种号子各有其作用。比如,起锚号是在铁锚久拖不起时,船工用力拔锚所唱的,船工们抓住锚绳,边拉边唱:“千斤呀,万斤呀,嗨!铁锚呀,动身呀,嗨!”于是铁锚便在众人的齐声唱和中被缓缓拔起。船工们所唱的冲号,亦称凤凰三点头,是在船舶即将开航时唱的:船工大师傅将纤绳搭在肩上,口中便唱“我要拉——哟嗨!”这一句便是给船上伙计的一个信号——船要出发了。听到这一句号子,伙计们无论是正在吃饭,还是正在干别的活,都要立刻起身,一边撤掉搭板,拿起竹篙,一边口中长长地应道“哎——”,于是便进入工作状态,开始各司其职。大师傅再接着唱“喂喂,啊——我要拉哟,嗨!”众人再随号应和,一齐用力,如此反复三次,船便缓缓启动了。
拉纤时,号工喊“嗨那个嗨呀”,纤工答“嗨那个嗨”;号工喊“嗨”,纤工便答“嗬”,一喊一答,既为纤工们鼓劲,又统一了大家的步调。一旦发现有纤工偷懒或没有走“对步”,号工立马上前对着这个纤工的脸大声喊号。王师傅说,号子大多有声无字,“嗨,嗨哟哟,嗬嗨,拖呀,拖、拖拖拖……”每当逆水行船或遇上险滩恶水时,全靠纤夫合力拉纤,号子声声,空谷回荡,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自称在船工中年纪最轻、当时已81岁高龄的王连喜老人,是从山东临清随船漂流,后落户道口的,他兴致勃勃地说:那时候,每年农历正月,从上游驶来的客船首尾相接,来自怀庆府等地会社的会首们手执高香站在船首,前往浚县山进香。等他们返回时,小娃娃们便立在岸边高喊:“大会首,二会首,给我一个泥泥狗。”于是便有浚县特产泥泥狗从船里抛到河滩上来。倘若有谁不识趣,小娃娃们便会咒他们:“谁不给我泥泥狗,回家死他大会首!”说到这里,老人完全沉浸在了当年的情景之中。
后来卫河上的机动拖轮多了起来,纤工们逐渐改行了。再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卫河的水位开始下降,环境污染也日趋严重,在上世纪70年代末就不能行船了,终至断航。“南来北往船如梭,处处唯闻船号歌。”曾是多么令人神往的舳舻云集的繁荣景象啊!
2014年6月22日,大运河申遗成功,大运河滑县段(卫河)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十年来,通过一系列的运河保护措施,大运河滑县段正在建成一个集文物保护展示、休闲娱乐、民众健身于一体的综合性生态运河公园,人们茶余饭后或周末假日,在自然生态与传统文化的氛围中惬意生活的梦想正在实现。
作者简介:苏宪权,笔名雪野热风,河南滑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说研究会会员,河南省诗词学会理事,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乡土文学委员会理事,《河南文学》签约作家,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滑县诗词学会会长。在《人民日报》、《河南日报》、《中国散文家》、《华夏散文》、《西部散文选刊》、《辽海散文》、《中国报告文学》、《魅力中国》、《奔流》、《河南文学》、《参花》、《中华风》、《当代小说》、《中国诗词》、《文化前沿》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数百篇,数十篇散文诗歌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出版有《半树槐香的抚摩》、《郭万增传》《一泓秋水》《秦氏绢艺》等著作。多次获国家和省市级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