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漫记（6827——6837）// 张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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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漫记

（6827——6837）

张鹏

6821.几乎所有的校庆，邀请的校友，都是杰出官员、学者、企业家、演员等等厉害角色。而这些学校的毕业生中，不乏勤恳、善良、正直、守法的普通劳动者，他们的家庭再和睦，身心再健康，子女再优秀，哪怕他们对母校再一往情深，哪怕他就居住在学校隔壁小区天天能听到校园的书声琅琅，也很难跻身于校友代表中。我们对成功的理解，从不包括普通劳动者。

6822.任何炙手可热的功名利禄，只要当事人不拿它当回事，也是浮云一般可有可无。学友N告诉我，任何大中小学，都有一些教师，几十年如一日不参与职称申报，他们长年累月守着中级甚至初级职称，平平静静地讲课、打球、买菜、做饭、饮食起居、生儿育女，过小日子。无欲则刚，这部分人，免受了大量填表之苦、过劳之苦、唯唯诺诺之苦。他们之中，有的也寿及耄耋之年，并不因为收入少、职称低而自卑。实话说，若真能做到这种心如止水云淡风轻，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成功。

6823.社会残酷内卷、焦虑不安的内因，其实是对成功的理解出了问题。社会并不鼓励和弘扬安守本分的诚实守信的日常劳动，也总让这些普通劳动者灰头土脸无尊严。于是，害怕成为普通劳动者的心理分分钟弥漫开来。成为人上人，这种念头分分秒秒折磨、逼迫、碾压着几乎所有人。于是，焦虑无可逃遁。

6824.有朋友问，在你的文字当中，除了焦虑不安之外，有没有平静如水的瞬间呢？我告诉他，当然有，其实每天我经常边看书边喝咖啡，边看远山上的苍松翠柏和山头缭绕的白云，拿喷壶去浇洒一下绿色植物，用烤箱烤一些带壳的花生，作为喝茶喝多了以后的小吃。午后用温水洗洗脚，躺在床上进行漫长的午休，看斜阳，看星星，看月亮。只不过这些所有的惬意悠闲之事，都难以抵挡填表、申报、业绩等沉重的话题对我的压抑和催迫。生命苦短，我们在一张一弛之间渐渐走向生命的深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6825.在我的老家泗水，秋天的一道家常美味是腌制韭菜花，把韭菜花在石碾上反复碾压，最好加入青的或红的辣椒，有的还加入苹果，加入盐，加入花椒，加入味精。泡好的韭菜花成一种半液态的糊状，在其中腌制一些刚刚摘下来的小嫩豆角儿，小嫩眉豆儿。吃饭的时候，卷个煎饼。最妙的是如果条件好了，有涮羊肉，韭菜花与涮羊肉搭配在一起，那是珠联璧合的美味。其实在那些贫寒的岁月，类似于韭菜花，豆腐乳之类的小吃，每每慰藉了我们最艰辛的生存，让我们哪怕在最贫穷，最艰辛，最无助的岁月，依然能够感知到世间的美好。青少年时代，韭菜花让我的求学生涯平添了太多值得回忆的色彩，这种回味，常常定格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青春期。

6826.学友G，常对我言:“找工作千万要去大地方大单位，城市越小单位越小，人活得越处处陪尽小心，也往往越一事无成”。是的，这好比鱼在水中，水越少，鱼活得越憋屈和窝囊。相忘于江湖，各自才能拥有相对宽广的自由。

6827.学友H聊天时，常说:“考研考博，投身学术，晋升职称，为的是幸福感的提升，任何损害幸福感的学术，都值得警惕。”在内卷剧烈到睡眠不足、健康受损乃至不少青壮年学者英年早逝的当今学界，每天揽镜自顾时，看看早生的华发，看看加深的皱纹，看看体检报告上医生的建议，对每个身处内卷漩涡的一员，都是有必要的。

6828.古人书法妙品，大略即兴而写，书出无意之中，而能臻达出神入化妙境。饥餐韭花羊肉，寒食破屋雨漏，兰亭赏春纵酒，皆可欣然命笔，才情纵逸，墨迹烟霞，千秋倾慕不已，万世拍案叫绝。

6829.每食腌制的韭菜花，都会念及杨凝式的行书妙品《韭花帖》，反复玩味欣赏之余，写了一段随感，论及书出于无意之中。德高望重的崔西明先生读后将之抄录，亲书墨宝赐予小可，令我感激涕零。崔先生对我多加鼓励，奖掖后学之热情，堪称忠厚长者。先生评价我的随笔:“博士随笔，时而周公吐哺，时而悬鿄锥心，时而峦岫吐云，时而披肝沥胆，时而春江花月夜，时而天门长啸……妙珠如露，灼见若辰。此一段书论清新自然，赏之悦目；老酒浅酌，味之纯美。品之再三，可为书者座右铭矣！”读之汗颜羞惭。定当努力修为，不负崔先生厚望。

6830.事件，新闻效应及文学。学友Z有一观点，我极赞赏。他说，“如今，你想单纯依靠文学水平本身，是很难出人头地的。你必须借助一个事件引发全民关注，才能顺便让你的新闻效应带动你的文字一起引发阅读。”是啊，文字本身哪怕再文质兼美，自身引发全民关注的可能性不大。原因很简单，你的文字再好，能好过鲁迅、莫言吗？即便是他们的文字，也别想让人手一册天天拜读。文学的力量大不过文学之外的力量，大不过热点新闻的力量，文字必级附着于新闻效应才能不胫而走。

6831.课堂教学中，匠气的对立面是灵气、才气、真气、稚气，弥漫在绝大多数课堂里的是四平八稳、循规蹈矩、照本宣科的匠气，缺乏即兴感悟，缺乏借题发挥，缺乏灵感骤降，缺乏妙语连珠，缺乏才情奔涌。整个课堂被一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老僧撞钟似的平庸气息笼罩，教书陷入一种絮絮叨叨，听课陷入一种昏昏沉沉，无激情，无幽默，无智趣，无地气，此乃教育之平庸。

6832.上午讲《济南的冬天》，引领学生深味字里行间老舍先生行文时的自得与喜气。写作此文时，老舍已由伦敦大学经新加坡返回中国，小说已创作三部长篇《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可谓事业有成。老舍与胡絜青新婚，不久女儿出生，他在齐鲁大学教书办刊，收入优渥，安居乐业，乐不可支。济南冬季晴明，泉水清浏，比北平和伦敦好了很多。老舍心情舒畅，一切景语皆情语，老舍欢天喜地，幸福和美，故有此章。同样是济南的冬天，假如让骆驼祥子去发表感言，恐难有如此的暖色与暖意。有钱花，有爱情，有事业，处处皆好景，冬天亦可观。1966初夏，文革风起云涌，别说冬天了，秋色也没熬到，老舍于盛夏即投湖自尽，可谓黯然离世矣。

6833.整个人类社会，是个朝三暮四、朝令夕改、朝不保夕的草台班子。你千万不要对任何计划太当真，你老老实实奔赴计划的途中，计划本身却可能正在商议要被取消中。不确定感本身，才是确定无疑的。我接到过不少通知，我已按通知准备实施，通知本身却在我认真执行时被突然取消，让我措手不及，不知其可。

6834.并非所有的生命质量和人生内容都会被拿去量化赋分，那些不能被量化的，或许也是最珍贵的，独属于你自己，建构了你的安全感、幸福感与获得感。有什么好说的呢？上苍如此设计了你的人生和邂逅，一切机缘，一切灵感，一切顺与不顺。在万能的上苍面前，你感受到了大公平、大公正与大关照。

6835.心不狠，混不好。大约十二、三年前，我的一个堂弟在村里举办婚礼，我从泰安回到泗水，在泗水火车站打出租车回村，在出租车上，我听到出租车司机谈起我们村的一个中年男子在交通事故当中被轧坏了双腿，我一连发出啧啧声表示同情，我仅仅是语言上表达了同情，并未有实质性捐助或看望。而出租车司机却对此不屑一顾，临下车的时候，他对我有一个判断，他说，“别看你学历高，你在社会上很难吃得开混得好，心如此柔软，如此富有人的正常感情，在一个丛林社会当中怎么能够混得好呢？”若干年过去了，我经常会想起出租车司机的这段话，是啊，连富有同情心和心地柔软，居然都是混得好、吃得开的巨大障碍。这样的人文环境之下，情何以堪呀？

6836.好人，是个模糊而多元的定义，但我长期把真诚、正直、善良，不贪婪，不落井下石，不争功诿过，不谣言惑众，不损人利己，不仗势欺人当作好人的基本要素。好人不一定能得势，更不一定能掌权，但好人至少不害人，仅此一点，好人就让人倍感安全、亲切。6837.每天，我都在反抗绝望中孕育希望，深信人类的真、善、美不会彻底泯灭。即使人类地理的某些局部乌烟瘴气，从整体上讲，正义、真知、良善、温暖的力量依然未曾从人类的血液与骨髓中消失。你发光，黑夜就少了一寸恐怖。

6837.每天，我都在反抗绝望中孕育希望，深信人类的真、善、美不会彻底泯灭。即使人类地理的某些局部乌烟瘴气，从整体上讲，正义、真知、良善、温暖的力量依然未曾从人类的血液与骨髓中消失。你发光，黑夜就少了一寸恐怖。

张鹏，泰山学院副教授、上海大学文学博士、山东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