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声中眼镜情
张建梅
周末,秋雨来袭。雨声由窸窣到淅沥再到哗啦,演绎着一曲深秋的交响。站在阳台向外望去,与视线等高的梧桐树挺立在雨中,叶子在枝头轻摇,时而随风旋转,缓缓飘落,给地面铺上斑驳的花毯。
这秋雨中,正好可以靠在床头翻几页书。于是,便去找那本还未看完的梁晓声写的《父亲》。它正在书堆中央,试图拦腰去抽,上面的几本开始松动、摇晃,赶紧一只手顶住下面,一只手去接倾倒下来的书,可它们还是不留情面地擦过头顶,重重砸在桌上,又翻滚到地上。揉了揉砸得不是很疼的头,暗自庆幸,却骤然发现放在桌上的眼镜腿已被压扁,一个镜片也掉了下来。眼镜是几个月前刚配的,心疼又懊恼。这种天气,不便出门,近视多年又离不开它。唉,只能请丈夫先帮忙修理。
思绪也被拉回到三十多年前。
初二时,看到我的好朋友文杰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文雅知性,内心竟有些许羡慕。累了,躺在床上,趴在桌上看书是常事。在这样的有意无意间,坐在第一排的我感觉黑板上的字开始模糊,世界也一片混沌。我对父母说自己可能近视了。语调里有一丝忧伤,可内心貌似还有点小窃喜。父亲心疼地说:“你是学习太累了,这才十几岁,就得戴眼镜了。”我急忙说:“不光我,大家都累,我班同学,还剩下几个人,其余的都戴了,我这就算晚的了。”
周日,父亲休息,用自行车载着我,去我们当地最大的百货商店——三缘楼配眼镜。柜台里是琳琅满目的镜架。我和父亲趴在玻璃台面上一个个比对,窃窃私语。店主热情地迎过来。“这是要给孩子配眼镜吧?我们店的客人大多都是学生。”店主个矮、肤白,嘴皮薄。他用夹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机关枪一样介绍着不同镜架的特点和价位。“您放心,我在这干5年了,都是回头客,听我的,一定得给孩子配个舒服的,眼镜配好了,度数才能不增加,千万别在孩子身上省钱。”父亲频频点头。验完光,最终选定一副丝金边镜架和变色镜片,店主说这种镜片会随着光线调整颜色,能更好地保护眼睛。算下来,一共花费72元。“第一次来,给您个优惠,把零头抹了。”1988年,70块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望向父亲:“爸,要不,换个便宜点的吧,这个有点贵。”父亲坚定地说:“就这个了,一分钱一分货。”
出店门,眼前的世界顿时明亮起来。低头看路,那些砂粒的棱角都支楞起来,身旁柳枝的叶齿也清晰分明。夕阳如火,晚风拂面,我哼着小曲,坐在父亲的车后,心情愉悦。
到家后,我迫不及待地问母亲:“妈,你看我戴眼镜好看吗?”母亲没回答,而是先问了价格,然后埋怨父亲:“你也真是,一个半大孩子,这眼镜说不好哪天就摔了,你给她配这么贵的干啥?”父亲重复了店主的话:“在孩子身上不能省钱。”
就是从那天起,戴上的眼镜再也没摘下。而戴眼镜也让我尝到了其中的辛苦和不便。冬天,东北零下30多度,出门头上戴帽子,脸上捂围巾,围巾里呼出的哈气,让眼前白茫茫一片。而从外面进到室内,眼镜立刻又全是水雾,根本看不清路。后来,不得不在镜片上涂肥皂,用镜布擦匀,以减少一点雾气。一年四季镜托卡在鼻子上,鼻梁两侧留下两个深坑,眼球也因常期戴眼镜而变形,我对戴眼镜的羡慕从此一去不返。
记得,高三的一个深秋,放学回家吃完饭,我准备回学校上晚自习。因为不上课,用不到眼镜,便把它摘下放在桌上,回了学校。快到校门口时,天空飘起了细雨,东北的深秋已有冬的寒意,雨水打在身上,冰凉彻骨。我庆幸自己带了伞,赶紧撑开,瑟缩着,裹紧衣服,跑进了教室。
不知在书山题海里埋头了多久,忽然听到“吱嘎”一声,抬头,教室的门被推开了。几个家长正探头往里张望,我也在其中发现了父亲熟悉的身影。哦,是家长们来送伞了。
我急忙跑出教室,父亲站在走廊里,手里拎着的大黑伞正滴着水,他的鞋和裤脚已经湿了。“爸,你咋来了?我带伞了。”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了镜盒:“你是不是走得急,把眼镜忘家了?我怕你看不清黑板,给你送来了。”“爸,我没忘,是上自习,用不到,我故意留在家里的。下这么大雨,就是真落家里,也不用送来的。”“没事没事,要不在家也是闲着。”“可您不是还腰疼吗?”“腰再疼,也得送来。不能耽误你上课。好了,快回去学习吧。下自习的时候,路上一定小心,我在路口等你。”刚想说不用,可父亲一挥手制止了我。
教室在三楼,我想送父亲下去,他又摆手。我站在原地,看他缓慢地走到楼梯口,又转身用手指了下教室,意思让我快回去。父亲长年累月劳作,腰疼得厉害。医生说是腰椎管狭窄,用通白话讲就是水管用得太久,生锈了,压迫神经,引起疼痛。母亲和哥哥那时已回山东老家。只有我和父亲留在东北。他每天为我做饭,操持家务,总能时时听到他发出的介于叹息与呻吟间的声音,还有呼呼的喘气声。而每次我忍不住说:“爸,还是我来做饭吧。”他总是固执地坚持:“你的任务是学习,其他事不用管。”
我移到窗边,过了约10分钟,父亲的身影才出现在视线中。他的头向前伸着,脊背隆起,一只手打着伞,一只手扶着腰,慢慢向前移动。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窗上,砸出一朵朵水花,又顺流而下,模糊了我的视线。
“给你掰了掰,看看能戴吗?”丈夫的话把我从岁月深处拽了回来。
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戴上眼镜,打开手机,备忘录提示:农历九月二十,父亲的生日。哦,他若在世,正好87岁了。

张建梅:济南周三读书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朗诵艺术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