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干的乳名
——摘自散文集《冷月曾照运河水》有改动

“文子!”
接连两声,丝毫没觉得这两个字与我有什么相干。当第三声敲击后脑勺时,猛地一激灵:这是在叫我。
转身,看见一张脸,皱褶像微风簇起的波,一浪又一浪,也簇着笑意。一眼认出是“丫头”。儿时玩伴,父母连个名字也懒得起,就叫丫头,下面几个妹妹自然排名:二丫,三丫……
一阵寒暄,丫头旋风般离去,挥手告别的叮咛却在耳边久久不散:“文子,有空多回家!记得去我家玩!”
她的背影消失在目光尽头。我定定地望着,眼前仿佛出现一排排土墙茅屋,屋顶上灰色茅草一直拖到檐下。雨天,顺着一根根茅草滴答的雨点落在手心里。欢喜的尖叫声,母亲的责怪声,和雨点一起落下,将地面砸出一个个小水涡。我甩着湿淋淋的衣袖,东家窜到西家。丫头家在隔壁,我俩都有一副好嗓子,叫起来必带动一村的鸡飞狗跳。
如今,我一开口便如破锣在敲,她的声音还和当年一样清亮。“文子”俩字从她舌尖上滚出,出水荷叶般脆嫩,落地,沾了泥土的气息送到我的耳边,瞬息之间把我拉回到老旧的光阴里。
“文子”是被我弃了近三十年的乳名。忽然听到,甚是惊讶。一直,我已经被另一个符号代替,以至于忘却了这两个字,以及滋养这两个字的土地。
出生时,父亲为我取名“锦文”,乳名“文子”。记事之初,这个名字便如毒草一般竖在心里。别人的名字都是“花,红,梅,翠”,多好听,唯独我的名字没有花的香没有草的软。上学后更被同学取笑。当时有篇课文叫《小蜜蜂》,调皮的男生将内容改成“小蚊子,嗡嗡嗡,飞到西,飞到东……”还故意在我面前唱。于是,我有了绰号“蚊子”。整个小学阶段,对名字的厌恶如烈火一直燃烧不灭。
升初中入学报到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耍赖,求老师给我换名字。老师无奈地摇着头随手在姓氏后写了“萍”字。那一刻满心欢喜,终于告别了心中无比憎恶的“余锦文”三个字。美美地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夏天,门前池塘到处漂萍。我坐在塘边木跳板上,把脚伸进水里,来回撩拨,水面在晃,萍在水波里漾。
假如当年想到浮萍是没有根的,一生皆随波逐流,自己还会用这个字做名字么?那时哪里想得到浮萍是否有根呢,只觉得能在水面上飘来荡去,自由自在。
一切绝不是偶然,就像当年老师为何不替我取名花呀草呀。我坚信自己就是浮萍投的胎,这半生,一直如浮萍在水面漂来漂去,对人生,对未来,没有任何想法。这半生,稀里糊涂,笑了,哭了,醉了,醒了。柴米油盐,酸甜苦辣。是生活的真实,又仿佛模糊的梦境。也许,这跟我的大脑经受过重创有关吧。一切视听都蒙上了浅浅的灰,拂不尽。于是,对周围的世界,仿佛隔了一层纱似的望着。甚至对自己,连肌体的痛感也钝了许多。于是,这半生一桩桩刻骨的经历也变得如同当年换名事件那般简单起来。
朋友们常说我,人未老,心态老。我更正一下:人已老,心模糊。也许“模糊”一词用来形容心态,是不合适的,可我依然喜欢用这个词。模糊了双眼,模糊了心,模糊了爱与恨的界限,生与死的边缘。
这样模糊地走过一个个冬夏,在这个人生至秋的某个日子,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文子”,一向脆弱敏感的神经仿佛从麻木的肉体里剥离出来,带着血腥味,鲜淋淋地裸着。
文子,这个名字是那个乡风里乱窜的疯丫头的符号。那是个穿行于田野,游弋于水塘,夏林中捉鸣蝉,冬渠里挖泥鳅的丫头。如今,这个名字已经如同深秋挂在梧桐枝头的最后一片叶,早被风吹得干透萎瘪。我这半生,也被这个风干的名字活生生割裂成两个片段。一段是田野的疯狂,一段是市井的沉静。
“回家看看”。玩伴的叮咛总在耳边响起,像暗夜里一把铁锤,冷不丁就敲击我沉重的心门,敲击我麻木的神经。不知觉间,那繁殖了我乳名的乡村田野,那熏黄了我脸孔的缕缕炊烟,那到处溜达的牛羊鸡鸭,那夏夜守门护院的白月光,那冬日作冷眼观的冰封河面……一连串的符号陆续走进我的脑际。连我自己也无法想象,此刻记忆会忽然变得如此清晰,落满尘埃的日子一下子鲜亮起来,如同在风中飞舞的落叶,忽然飘到眼前,引诱我的脚步背离城市的喧嚣,去找寻一组组属于田野的镜头。(2013年6月) 作者简介
一犁,江苏淮安清江浦人,省作协会员,迄今公开发表散文、诗歌、小说等百万字,作品集有《冷月曾照运河水》《清江浦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