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牛后半截的命运
作者:刘林海
老白在十八岁之前就已经被人称作“老白”。那时候他和我一起读高中,因为块头大,平日又喜欢在课余时间舞文弄墨写些小诗之类,常是一副冷眼观世界的派头,因而就得了这尊号。以至于后来连老师都戏谑地称他老白。因为我的作文写得好,跟老白就走得近乎。高考那年,老白有些意外地落榜了。在我奔省城上大学之际,老白拉住我的手,狠狠地说他这辈子宁死也不会打牛后半截,一定得跳出农门。 “打牛后半截”是当时校园流行的形容务农的说法,即跟着牛屁股劳作。后来老白发愤补习了三年,奈何命运不济,年年与心仪的目标失之交臂。待老白最末一次高考失利后,我收到他一封信,无非表达了对命运不公的激愤,但字里行间仍透着大用天下的豪气。
老白结婚那年,我去他家道喜。参观老白新房时,禁不住哑然失笑。房间迎门靠墙处,摆着一张农村婚房中绝无仅有的写字台,上方墙壁挂着一面镜子,镜子里镶着一纸老白的“书法” :不负年华树大志,长篇小说写《转道》。傍着写字台边上,一面大红色书柜更显标新立异,几层架子上满满当当塞着老白十几年来读过的课本和一些不知来源的杂书。我调侃老白把婚房布置成书房。老白自负地说他对这桩婚姻的满意,就是看重了媳妇对他文化气息的敬佩。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其间我和老白的来往断断续续,但依据直接或间接获取的信息,知道老白虽未在热爱的文化事业上闹出大动静,但与黄土地上的同辈人相比,日子过得还算殷实。直到最近参加一场家乡文化活动会,不意竟见到老白。已是满脸折皱、满头银发的老白紧紧拉着我的手,似乎比当年我进城分手时拽得还紧,只是少了对自己豪气的表述,多了对我的赞誉。听了他详述自己大半生经历后,不由得生出万千感慨。
老白结婚的头几年,骄傲于自家男人文采的媳妇,常跟村子里的女人们炫耀自己男人是个文化人。但久而久之,有人讥笑文化不能当钱使。媳妇就鼓励老白快快地把长篇小说出版了,也好让她在村子里扬眉吐气一些。老白有他的创作计划:先发表几篇小作品垫底,再出个长篇一炮走红。但奈何有过不计其数给报刊投稿的过程,却没有一篇作品升华成铅字,那部长期规划的《转道》弄了四、五万字的开头,几年后也束之高阁。老白的媳妇等得泄了气,对老白早先的敬意慢慢散尽。随着大女儿问世,媳妇就不再任由老白安生坐在写字台前看书写字了。再到后来,竟至将老白书柜中那些看着破旧的书籍和笔记作了引火纸。初时老白大发雷霆,媳妇仗着老白斯文不会动粗,依旧我行我素。老白索性破罐子破摔,由着媳妇造次。没几年,书柜中的书籍悉数为瓶瓶罐罐让了位子,那小半截《转道》的手稿也都在灶膛里献了身。
和普通村民一样,老白家里也分得几亩责任田。老白的父母年龄不算大,手脚也活便,地里的活儿不指望老白,老白总还是有闲功夫捧着书。但在村民的心目中,老白身为农民却少了农民的本份。眼看邻居有人包砖厂、跑运输发了家,老白媳妇就撺掇老白也放下架子到外边闯一闯。老白被媳妇逼着调研了一番,牙一咬,跟人借了一小笔款子,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在通往县城的乡道上跑起了客运。那时候乡下管得不严,没有公家人上路查车,庄稼汉进城图着三个轮子胜过脚力,老白的生意初时维持得不错。谁知不等购车钱赚回来,穿制服的人开始严查非法客运。老白的生意就夭折了。
媳妇二胎又生了个女子,老白的父母极失望。农村人笃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却不把女儿当成传家人。彼时计划生育正严,一对夫妻只限生二胎。父母让老白找个人家把刚出生的女儿送出去,以便腾出指标再生个男孩。老白却不肯抛弃骨肉,硬是把孩子留下来。家里拖累重了,老白的媳妇又赶着老白瞅赚钱的机会。老白毕竟肚子里有些墨水,村里来了收购果子的商人,偶尔会和村上人写个标明品种、数量、等级的定金收据或契约之类,村里人觉得老白文化水平高,就常让老白对条据把关。久而久之,老白成了村子里的果品交易经纪人。先是以接受感谢名义获些蝇头小利,后来胆儿肥了,在客商怂恿下,凭借乡亲们的信任,在苹果滞销时与客商合伙赊账收购后长途贩运。头几次生意顺利,不想在一桩大宗业务中,无良的合作商在南方将果子出手后卷款跑路,独剩老白面对众多翘首以盼的果农。老白是个要脸面的人,咬着牙用自己的积蓄填补了拖欠乡亲们的果款,却也再无心染指果品贩运了。
犟不过父母,老白顶着挨批斗的风险,让媳妇怀上了第三胎。媳妇显怀那一段日子,老白像打游击一样引着媳妇东躲西藏,极端的时候还钻过后沟废弃的山洞。所幸十月怀胎,媳妇终于生下一个带把的小子。一家人欢天喜地之际,乡上的干部却送来巨额罚单。老白先是抗拒不交,无奈何干部指挥人搬了梯子欲上房揭瓦,老白才乖乖地东挪西借,凑齐了款子交付了事。
老白后来恓惶过好长时间。四十岁时,他参加一桩丧事。那事主家先前请好的礼仪先生因突发疾病缺了席,主人家抓瞎时,忽然瞅上老白。老白就在稀里糊涂中按照见识过的套路,主持来宾磕头、宣读祭文。这一干不打紧,老白的才华就显露开来。几年时间,老白成了远近认可的丧葬礼仪先生。乡下人不在乎活着孝敬父母,却极看重后事操办规格,老白干着干着,似是找准了人生坐标,把自己文化上的天赋,狠劲在葬仪中渲泄,自然在乡亲中获得如潮好评。付出总有回报,老白做礼仪师的收入远比在田里挥锄头要高很多。时势造人,除了礼仪主持得有模有样外,老白又应景学会了看阴阳、测八字,成了远近闻名的半仙。但不争的事实是,有老白参予的葬礼,就排场很多,主人家破费也大,甚至一度有人把老白是否出席当成评价葬礼规格的标准之一。老白的婆娘又恢复了当年做新媳妇时对男人的崇拜,感念老白到底是个文化人,她跟上老白,半辈子吃上了轻松饭。
现如今老白的三个子女都已成家,只不过都通过打工等方式把小家安顿在城里面。老白没有重男轻女思想,三个孩子在城里买房时,都按一碗水端平的原则,给每人贴补上一点。老白的父母已去世多年,老白不热爱土地,早早地把责任田转包给别人。农忙季节里,别人黑汗满面时,老白却悠闲地享受着生理和心理上的满足。老白最感自豪的是自家的三个孩子都还孝顺。老白接不到丧仪活儿时,也常带着老伴在城里孩子家转悠。但老白把握一个原则,他不会在一个孩子家住过三天。他坚信只有相处时间短些,儿女媳婿才会稀倩。
那一日老白和我聊得很投缘。印象最深的是他对打牛后半截的解释。他说为啥把务农叫打牛后半截,其实并不仅指拿着鞭子在牛屁股后面吆喝。牛是农夫的依赖,却也是农夫的包袱。虽然吆牛干活轻松,心里踏实,但牛却像横挡在农夫面前一座移动的小山,永远遮住了视线,挡住了脚步。只要农夫跟在牛后边,一辈子能求得个温饱便是万幸。老白说这些话的时候,对自己身处农村而没有着迷于打牛后半截不无庆幸。他坦言自己的礼仪师生涯是老天眷顾他。老白又历数现如今农民的艰难,说辛辛苦苦忙活一料庄稼,到头来算算账,大多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斤麦子卖不过一瓶白开水。整年侍候一亩地,收入抵不上进城扫一个月大街。
老白又跟我说他计划写一部小说。我脱口问他是不是要完成当年立誓写成的《转道》?老白腼腆地笑了,说那场事早翻片了,如今他打算写一部《礼仪师》。我就明白他想以自己半生经历为素材创出一部大作。以他的初心和阅历,我当然极力鼓励。他说他现在也有闲时间写文章,他常把自己的诗文发到微信朋友圈,点赞的人不少,这也是他参加这次活动会的缘由所在。
老白和我加了微信,把他写的诗发了我几首。我大致浏览一番,知道他已深陷于网络上的宏大宣传,心里装着国计民生和世界风云大事。他的一首所谓七绝这样写道:“可恨美帝生事端,伸手拱火乌克兰。…” 冲着这两句诗,我却莫名其妙地担心他的《礼仪师》著作计划,会不会跟《转道》一样,在时光的流逝中不了了之。
平心而论,老白是我众多未跳出农门的昔日同窗中混得不错的人。当年身为学子的他,不见得学业比我差,只是因为一场未必能准确鉴别高下的考试,各奔东西。而他的才华在黄土地上虽也绽出火花,但头顶上却似乎永远罩着一张无形的天花板。老白的大半生,可以看作是与命运抗争后又积极与命运和解的过程。老白对打牛后半截的认知,道出了实情却又令人伤感。在那一方虽算不上狭小但却并不开阔的天地,老白到底是成功人士,还是遗憾的殉道者,实在难下结论。
刘林海
二O二四年十月十九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