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拖板车
文/李宜祥
小陈是乡下人,因家境贫寒,年近三十还单身。小陈急,父母亲更着急,怕他一辈子打光棍,恰在这时有人来保媒,女方是镇东街的一位盲女,两人相亲后都对对方表示满意。女方觉得男方忠厚老实,可以托付终身,身体健康,可以养家糊口。男方一看女方,除了眼盲,人长得倒是白白净净的,模样也周正,话说的也是同情达理知冷知热。后来双方家庭共同出钱出力,在镇东街一口水塘边的空地上建了两间房屋,让两人成了亲。
成亲后咋挣钱养家糊口呢?小陈之前打过几年短工,觉得打工不仅辛苦,收入不高,还没有保障,眼见左邻右舍有几户人家拖板车跑运输,心思就活了,拖板车跑运输这营生虽说辛苦,但收入比打短工高,一年到头都有货物拖运,不愁生意,就找几家亲戚借钱买了一头灰毛驴,又回到乡下老庄上伐倒几棵杂树,找木匠“打”了辆板车,就甩起鞭子当上拖板车的车巴式了。
那时候镇上没有一台汽车,也没有跑运输的拖拉机。公社有个农机站,站址在镇中学的东侧,一个大院子,里面有一排大房子,还有几台东方红大拖拉机,不过这几台拖拉机不跑运输,是农用的,只耕地耙田。
没有机械运输,当然全靠人力畜力运输,本地的粮油棉及其它农副产品要运走,外地的工业品及生活日用品要运进来,当时几乎全靠板车拖运。镇上有一家搬运站,属交通管理部门下属的集体经济组织,站址在西大街上,站里有二三十名青壮年车巴式,还有二三十辆板车和二三十头毛驴,人和驴每天都是黎明时分出发上路,傍晚才回到站里,一个毛驴车队“得得得”“踏踏踏”地跑在大路上倒也浩浩荡荡,蔚为壮观。我那时上初中,学习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学习中国革命史,学到“工人阶级”这一个名词时,立马想到这些搬运工人,当时镇上没有其它有组织的工人队伍,我以为他们就是镇上的“工人阶级”,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最具有先进性和革命性。
镇上除了搬运站的工人吃拖板车这碗饭,还有许多人家个体拖板车。具体有多少人家,我没有统计过,印象中这些个体拖板车的人数应该远超搬运站职工人数。那时镇上青壮年就业,除了下乡种田,留在城镇的不少人去拖板车,没拖板车的就去当泥瓦匠。当泥瓦匠门槛更低,一把瓦刀就入了行。我上初中时因家境困窘没钱交学费,每学期开学都是借钱交学费,然后我一边上学一边当瓦工(一周上课,一周当瓦工,暑寒假期当瓦工) 挣钱还债。我当的是“小工”——和泥拌石灰浆抬砖瓦。我家差点出一位拖板车的巴式,我二哥初中毕业后,父亲主张二哥辍学回家拖板车,当时车轮已经托人买回来,二哥却坚持上学,父亲无奈,又卖了车轮。
拖板车搞运输的多跑县城,跑我们自己所属的县城,也跑附近邻省的盱眙、金湖两个县城。到这几个县城远近不等,近的十几二十几公里,远的四十几公里,都是早出晚回。早出有多早呢?常常三更起床,披星戴月是常态。一天往返一次,一趟满载一趟空载(来回满载人畜都受不了) 。满载时人架住板车,毛驴套上笼头在车前拖,也有两头毛驴并辕拉的。有夫妻俩一起出车的,妻子就弯腰推车。返程空载了,毛驴拉车,夫妻俩坐在车上可以哼几句小曲,也可以对空甩甩鞭子(主人可舍不得真抽毛驴) 。毛驴呢,也知道朝家奔了,回了家,卸了套,可以吃草料,可以饮水,可以打滚,可以甩甩尾巴,可以仰头惬意地嘶鸣……于是毛驴就撒开四蹄朝回奔,“得得得”的蹄声像擂鼓。
我十三四岁时,父亲雇了一辆驴车,让我和车巴式一起去盱眙县城拖煤炭回来作燃料。那时候县城居民有煤炭供应,我家本是盱眙人,为避战乱,“抗战”时才迁过来的,我姑我姨我舅家都居住在盱眙那边,他们每年省些煤炭票让我家购买。那天一大早,我和车把式坐着驴车去盱城,去时感觉挺自在,一路甩着鞭子哼着小曲,傍晚到了我舅父家。舅父家住在城郊的一个山村里,屋后是连绵的山峰,门前有一条涓涓流趟的小溪,四周都是绿油油的菜田,舅父家是菜农,我去时他们一家人正在园里拨菜。晚上我和车把式都睡在堂屋的稻草铺上。第二天黎明即起,进城买了煤炭往回赶,临近中午过了马坝镇,到了大云山山脚下时我们人倦驴乏,实在无力翻越山峰,正在发愁时几位行人路过,帮着推车翻山。晚上回到家后,捧着饭碗我就累得睡着了。
这一趟活计让我体会到了车巴式的艰辛,使我认识到常人的路是看着风景走过来的,车巴式的路是弯着腰弓着腿挥洒着汗水一步步“数”出来的,是咬着牙一步步敖过来的。
拖板车的都是男性,这是重体力活,女性干不了。在城镇户口供应粮食的年代里,一般居民每人每月供应三十六斤粮食,搬运工人的供应标准和军人一样,是四十五斤。当时我们镇上仅有一位女性拖板车。这位瘦弱的中年女性很不幸,她丈夫因故自杀了,她独自一人养育几个儿女,艰难的生活迫使她像男人一样拖起了板车。
邻里有一位哑巴,也拖板车,他长得膀大腰圆,力大如牛,雄纠纠的就像《水浒传》里的鲁智深,就是不会与人交流。不会与人交流怎么接货交货结算呢?他拖固定的货物,走固定的路线,与固定的货主打交道,从没人欺负他。欺负一个哑巴算什么人呢?他家里有老娘,老娘为他做饭洗衣服。他终身未婚,拖了二十几年的板车,后来拖不动了,就被镇上安排住进了敬老院里。
还有一位操着外地方言的中年男人也是车巴式,据说他年轻时当过兵参过战,因为负伤掉了队,伤愈后就地入赘到一个寡妇家,与寡妇搭伙过日子。这个男人寡沉黙言,每天埋头拉车,硬是靠拉车挣钱养大了寡妇的几个儿女,后来遭遇车祸,不幸死在了路上。
还是说说小陈吧。小陈婚后拖板车,学会了饲养毛驴,拌草料,放驴喂驴,为毛驴刷毛钉蹄掌……晨往暮归,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小陈慢慢成为大陈,成为老陈。两口子养了一个儿子,儿子上了小学上中学,后来也当了车巴式。一天,老陈到医院去看病,医生认识他,确诊了他的病情后有些激动地告诉他,你要住院治疗,不能再拖板车了。老陈是个明白人,意识到自己患上了重症,他是个想得开的人,就平平静静地对医生说,病要治,车也要拖。不拖板车,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呢?
老陈患病后不久,镇搬运站买了一台“解放”牌卡车跑运输,紧接着镇供销社买了台“跃进”牌卡车。农机站呢?买了台“江淮”牌卡车……这以后,人们常常看到拖粮食的拖棉花的拖生猪的不再是板车,而是汽车。汽车越来越多了,渐渐地镇上拖板车的人越来越少了。老陈呢,病情控制住了,每天坐在屋门口望着大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等待他儿子回家——年前,集镇大规模建设,他家门前铺了条大马路,他的儿子小陈早不拖板车了,他驾驶上载重卡车跑运输了。
作者简介:
李宜祥,安徽省天长市人,天长市作协名誉主席,小说、散文散见于《安徽文学》《边疆文学》《靑少年文学》《作家天地》《短篇小说》《当代小说》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