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声 叹 息
作者:王玉权
2024年7月20日,住在老家的大女儿电告,猪定子去世了。似一道闪电划过心扉,我凛然一愣,不由得长叹一声,长房灭门绝户了!
过去农人给新生儿取乳名,看似随意,实有讲究。头胎若是男娃,龙蛋似的宝贝着呢。名中必有“定、存、锁、扣、网、罩”等字眼。农人笃信贱物好养,必配以猪、狗、马、牛等属相或寻常物件名。
“猪定子”可算是代表作。是人们对他从小及大到老,喊惯了的名号。大名王玉珠却极少有人叫,只能印在身份证上或记录在公家的各式表格上。依属相推算,寿终正寝时当为78岁。
想当初,他来到人世时,长房是何等的热闹喜气。在旧宗法里,他作为长房长孙,就带有天生的光环和荣耀。听长辈说过,烧三朝、庆百日、祝抓周,举族欢庆。红蛋动箩挑,喜筵摆了几十席,戏班子来唱了三天三夜。我比他年长七岁,照理该记事了,脑中犹存有朦胧印象。
在庄上王氏可是个大家族,共有七房。老太爷(曾祖)名讳钜万,生有七子二女。第二代祖辈“金”字排行,分别为瑚、琏、玉、瑢、理、玺、珑。大姑奶奶金玲嫁给本庄顾姓,小姑奶奶金瑛嫁给秦家垛秦姓。第三代父辈“长”字排行,除长房无后外,均是单传,分别为义、春、信、太、明、林。
我们那里叫祖父为爹爹,伯父为大大,叔父为爷子。前文所述长房无后,何来长房长孙?听我明白交代一下。
长房本无后,七房老爹爹王金珑前妻生了王长林。后续弦顾氏,连续生了长吉、长余、长祥三个儿子,破了其他各房单传的例,共有四个儿子。依宗族惯例,便将王长林承祧长房,猪定子王玉珠即是王长林所生,成了长房长孙。我们“玉”字辈,属王氏第四代了。
按族谱正式排序,应为“裕”,后人图省事,便约定俗成写作“玉”。若放在过去是绝对不允许的,现在谁去掰这个江山?有人已不按谱排序了,随心所欲地取名,嫌那套老土,简直不上家数乱了套。无可奈何。
开山祖老太爷五十多岁上去世,遗下七男二女,全凭秦氏老太太独打天下,创下了偌大家业。长房王金瑚竭尽长兄职责,辅佐老太太几十年,劳苦功高。曾祖母秦氏是农村妇女中少有的女神级的传奇人物,威信极高。
老太太有言,在她咽气前,不许分家,七房几十口全在大官中过日子。七房媳妇谁也不敢违忤老太太的旨意。可以想象,扮演管家角色的老大王金瑚,为了应付琐屑的日常生活,摆平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处理大大小小的纠纷矛盾,是何等的辛苦和劳累。
我想象,老太太秦氏俨然似红楼梦中的老祖宗贾母,实际上的当权派。长房王金瑚则似王熙凤式的管家人。
我们后代子孙无法想象,一个普通农家的老寡妇,几十年间,操心劳碌为一房房儿子娶妻生子,买田置地,砌房造屋;为管理生齿日繁的特大家庭及维持生计应酬交往,该要付出怎样的心血和智慧。
老太太犹似饱经沧桑的老船长驾驭着一艘真正的亚诺方舟,行驶在小农经济的汪洋大海之中,遏惊涛,破巨浪,避险滩,七弟兄齐心合力划桨,老船长指挥若定掌舵……。若写出来,定是部卷帙浩繁的红尘中小人物的奋斗之歌,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创业传奇。这不是天方夜谭,是我们家族的光荣既往。
听长辈说过,老太太89岁归天时,送葬队伍如雪龙似的排了四五里,连清廷地方官吏也设摊路祭,送匾额表彰这位有功于地方公益的普通农妇。享有这种哀荣是很不寻常的。
老太太已活成了精,后事早已谋定。她老人家生前一再告诫各房,人均三亩田,一亩供吃,一亩供穿,一亩供用。不求大富贵,只求小自在。一应后事,全是自掏腰包,不动官中一文。所以大家庭解体时,没有出现大的矛盾冲突,基本风平浪静。避免了分家常见的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悲剧,也算是一桩奇迹。
遵老太太遗嘱,两排祖屋分给了长房和幺房,算是对劳苦功高几十年老大的补偿和对老巴子的偏爱。
祖屋在庄东一巷中段,门前有条砖街通向东码头。淘米洗菜拎水,我小时候天天经过。对于长房大爹爹王金瑚巳无甚印象。印象深刻的是祖居东院中的几株大枣树。树冠庞大浓荫蔽天,天然避暑胜地,伢子们聚集嬉戏的乐园。
夏日骄阳似火,这里一片荫凉。树上挂满油亮的珠子似的青枣,引得馋虫们骨碌碌地盯着瞧。羡慕雀子们这枝跳到那枝,叽叽喳喳地谈情说爱的自由。偶尔掉落几颗青枣,小伙伴们会一哄而上地抢夺。抢到手,管它虫斑不虫斑的迫不及待地咬一口,阿呀呀,酸死了,舌头像狗似的伸出来老长,两只眼睛挤成了细缝,好滑稽。再有青枣掉下来,仍去抢,用来作弹丸,玩得津津有味。
到了秋天,枣子褪去翠綠的外衣,变得浅黄,淡褐,染上红晕红斑,继而变成一盏盏的小红灯笼,在绿叶的衬托下,煞是好看诱人。馋虫们便不思茶饭,整天泡在这里守株待兔。成熟了的大野枣不似青涩时光,它们会不时掉落和伢子们捉迷藏。院子里会不时爆出馋鬼们的欢笑声,天天夜里做着甜美的梦。直至秋风萧瑟,树上的枣子日渐稀疏以致被大人打光,伢子们才恋恋不舍无可奈何去离去。
其时的屋主已换作从七房过继来的堂叔王长林和堂婶莲珍子。两个大人都是好脾气,对伢子们在东院里再胡闹也从不干涉。树再高,枣刺再恼人,顽皮入骨的馋虫们总有办法吃上如雀蛋大的野甜枣。哪怕爬树被枣刺弄出了血也轻伤不下火线。成熟的野枣甜津津脆崩崩还有点酸溜溜粉丝丝的,这种复杂味道的诱惑力是不可抗拒的。那段日子,伢子们连饭都不想吃,打的饱嗝,放的屁儿怕也有甜味吧。其他大人总对我们责备斥骂,甚至施以皮肉之苦,我们对房主人王长林和莲珍子充满了好感。这段童年记忆是永不磨灭的。
猪定子小我七岁,此时尚未出世。长房占有祖居,底子不薄,两口子又正值年轻力壮,小日子照理是应当不差的。
承祧给长房的堂叔小印子王长林,先天不足眼力不济。走路夹菜都要斜着眼看,但浑身是力气,不讲究吃穿,不怕吃苦受累,如同一个老长工,一头老黄牛。
我的这个堂叔和他儿子猪定子一样,人们惯常都不叫他们大名,就叫小印子,我们小辈就叫他小印爷子。周年到头未见过他有双跟脚鞋子,赤脚大仙一个。也从未见他穿身合体衣裳。天气稍暖和些,就只穿条大裤衩子,肩上搭条灰不拉叽的大纱巾擦汗。庄上人逢重活脏活都喊他去做,宛如一公共的大伙计。如脱土墼、扒泥、刷草、掏粪等,有求必应,从不推辞。吃刮工钱,也从不计较。
旧时农村,基本家家土墙草顶。盖的草叫刷草,刷草即精选的麦秸。把碾过的麦秸堆成垛,麦秸垛比穰草垛更密实,没点力气很难抽拔出来。抽的过程也是种淘汰过程,有一定长度韧性的草一把一把地积有一大卡了,再在石磙上反复抽打,进一步淘汰残枝败叶,存下的就叫刷草,即经刷过的草。这样的麦秸才能成为苫盖房屋的材料。
麦收后的天气已很热,刷草过程中灰尘喷喷,令人窒息,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碎叶麦芒和着汗水,粘在皮肤上,又刺又痒又腌人,浑身上下好像有十万只虫子在咬噬。这活计是很令人发怵的。别人不想干的活,小印爷子不拒绝。嗓子冒烟了,就到河边掬捧水润润喉继续干。
深秋的河水已有寒意,和惯常一样,小印爷子扛着扒泥钩子,身子半浸在水中,边扒泥边推着舟船,为人家或生产队扒泥。扒泥这农活通常都是妇女撑船男人操作,他像条蛮牛,一人包揽了。
冷天,小印爷子就替人家拉磨舂碓,因去大力,往往单衣薄衫的,反正都是苦力活,当牛做马的命。
我奶奶是有名的善人,对这个侄子的秉性再清楚不过。只要见到小印子来我家闲扯淡,就知他的来意了。他有个坏毛病,一步三个谎。比如问他吃过呐?他必说吃了吃了,实际空心饿肚的,假充大公鸡。奶奶也不揭穿让他难堪。说结锅后还多小半盆疙瘩汤,你吃了后代我拎两量(水桶)子水吧。他必如狼似虎恨不得把盆也啃下肚。奶奶常叹惜,莲珍子不胎咍(方言,没出息的意思),好女旺三代,孬女败满门。知他家里揭不开锅了,常常周济他一升半合的(这里的合读若葛音。旧时十合一升,计量单位。)小时我见过许多次。
忽忽几十年后,我老伴也如奶奶似的心善,每次从城上回老家,总舍不得瞎爹爹(以子女的名义称谓他),丢个十头二十块的,聊表心意。
总之,小印爷子苦了一世,最后死了像条老狗,还是族人集资才办了丧事。
一切坏在我那堂婶莲珍子手上,好吃懒做败家精。用句乡下人的土话形容,懒得屁眼里掏蛆了。
粗一看,莲珍子生得红白脂棠的,稍事梳洗,能数得上一女中人物。可阑板(江淮方言,少有的意思)见她光鲜过。常言道,女人不必自夸,是滩烂狗屎还是一朵花,就看丈夫的鞋,儿女头上有没有疤。
不说小印爷子周年拖鞋撒脚了,堂弟猪定子玉珠堂妹玉娟,可谓惨不忍睹,都是光秃秃的疤连疤的疙疙瘩瘩的癞痢头,数数没几根毛,令他们饮恨终生。
公子哥儿可以两手不沾阳春水,家庭主妇能吗?莲珍子连自己都懒于打理,更顾不上儿女了。小玉娟传娘的代,小脸模子蛮好看的,可惜一头癞痢破了相。毕竟是女孩子,打小就懂得自爱,大热天的也要戴顶头巾遮丑。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悔恨小时不懂事,抱怨懒惰的娘老子害了她。
猪定子上过几年学,识得几个字,人是烂忠厚老实,说话也不得高声。身无所长,又是个癞痢头,难看死了,哪个姑娘看得上呢?家境如此,终于熬成了老光棍。他一世也未尝过女人的滋味,白来人世走一遭,是连虫子也不如的可怜的人生。晚景更凄凉,养老院里度时光,等死。
王氏祖居曾是叱咤风云的老祖宗秦老孺人的司令部,虽是农家草屋,也自气象不凡。分给了长房,令其他各房艳羡。上好的杉木梁柱,高大宽敞。满屏的杉木板壁,油光锃亮。精致的桌椅橱柜,厚实高高的门槛,不输高门大族的规制。大院里的几株粗壮的令伢子们魂牵梦绕的野枣树,无不显示一殷实农户的兴盛气象。底子不薄,一切全在莲珍子手中败光了。
败家子都一样德性,不是自己骨头挣的,崽卖爷田不心疼。尤其在那三年困难时期,全民大饥荒。只要能换到吃的,哪管它价值如何;只要能烧的,哪管它名贵不名贵。全堂老爷柜,四角包铜螺钿面的八仙桌,一对可装两担米的绿釉墨釉的大瓮缸,真如翡翠墨玉似的,均三文不值二文换了几斗米卖了。
那年头不仅缺吃的,也缺烧。不值钱的大睡柜,劈了下锅膛。板壁,劈了烧。大枣树,锯了烧。
一天,一个被乡下人呼为“别宝猴子”(指会鉴别珠宝的人)的外乡人,见到他家院内晒着的两块弧形木板,两眼放光,挪不动腿了。拿在手上左瞧右瞧,又叩又掂。声言要买,开口价就是二百元。那辰光没百元大钞,十元一张的“大团结”乡下人都阑板见。二十张大团结可谓是一笔巨款,发财了。莲珍子喜不自禁,毫不犹豫地卖了。
你道这两块木板为何如此值钱?它非普通木头,是贵重的金丝楠。是从老太太身下的钱鼓子上拆下的。当年这钱鼓子是老太太的保险柜,里面放有一串串的铜钱,一摞摞的铜板,一封封的纹银。保不齐也曾有一根根的金条。因年深日久,黑不溜秋的丢在房旮旯里不起眼,不知是件老古董,以为是个废物。罪过,有眼不识泰山。好可惜,写到这,我心都有点疼。
一晃到了破四旧的荒唐岁月。老祖屋里巳无长物,空空荡荡,无旧可破了。本来底子不薄的长房成了赤贫户。小印子猪定子父子那点工分,只可勉强糊口。莲珍子受不了这穷跟了别人。最后连祖居都卖了,长房彻底衰败。
莲珍子跟了个什么人?出身贫雇农比武大高不了多少的光棍矮羊林子。这类平日在庄上无甚存在感,上不了台盘的人,时来运转,鸿运当头。贫下中农领导一切,忽地从地下冒出了头。他们扬眉吐气地登上了历史舞台。高喉大嗓地训斥“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对其挂牌游街批斗。羊林子就是这类乘时发迹的新贵。
矮羊林子一直穷,四十几了,仍是竖起来一条横下来一根。因同在一个生产队,乌龟看上了王八,懒惰的莲珍子自然地成了他的猎物。在他的眼里,什么人伦法律,一概藐视,光天化日之下,抢占有夫之妇公开姘居。虾子还有三条血筋呢,小印子猪定子父子被人骂为囊包废料,没一点男人的血性。这对生性懦弱的父子,对莲珍子的背叛敢怒而不敢言,更遑论行动了。荒唐岁月里的一笔糊涂账。
莲珍子和矮羊林姘居后生了一个女娃。长大后,成了玉娟第二,也是一头癞痢。真是作孽,糟蹋女儿身。碰到这样一个极懒极脏毫无女德的妈妈,真是儿女的天大不幸。
天高皇帝远,矮羊林子仗着贫雇农的身分竟敢公然违法,谁去讲理?封建宗法势力早巳被打得落花流水,家族虽大,谁也不想出头,不敢出头。那辰光的长房是扶不起的阿斗。
目前兴起股修谱热,凝聚人心认祖归宗,诚然是种可喜的文化现象。但在百家姓中,九牛一毛罢了,响应者并不普遍。许多家族的后世子孙对此无甚兴趣,什么排行不排行的,有的反讥为土老冒,取名很随意了,很令吾辈兴叹。
十多年前,瞎小印子王长林巳去世,还是族人集资才办了丧事。这次猪定子去世也是如此。谁还为他承祧呢?你要有遗产,人家才肯为你承祧的。长房至此绝了户。
至于那个莲珍子,不提也罢。若提起,人们会极轻蔑地骂一声,早烂框子了!
唉,长房的一手好牌,终于输得精光!
【作者简介】
王玉权,笔名肃月。江苏高邮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退而不休,码字怡情。不钓名和利,只钓明月与清风。